体坛老炮儿
“这可不行,别坏了礼数。”
在阻止了我等后辈徒劳的惶恐举动后,传说中的大佬袁伟民展示出执拗而无可抗拒的一面,执意将自己的流程走完:为每一位造访者沏上一杯功夫茶。在袅袅茶香中,这位古稀老人忆起往昔叱咤体坛的峥嵘岁月(想当年,那端的是快意恩仇。。。。)直到一个名字不解风情地闯入:何振梁。而后,他的音频开始自动切换到H调模式,并伴之以双手握拳,剑眉怒放,如“样板戏”中走出的红卫兵。
相似的情景出现在何振梁的采访环节。何老以润物细无声的练达,渊博的谈吐,让我们这些采访陷入高山仰止的情绪。(他甚至纠正了我们提问中几个关于奥林匹克常识的硬伤。)我甚至猜想,体育外交的诡秘风云,舌战各国委员的盖世气概,都在他那富有节奏感的浙江口音中,谈笑间灰飞烟灭。只是,当被问及袁伟民的时候,现场气氛开始变得凝重。何老心绪难平,无语眺望远方。
身为竞技派代表人物的袁伟民和学院派的何振梁,就这样固守着各方阵容和二元价值观,注定无法相忘于江湖。从某种意义上,那些信奉魔鬼训练,严守组织纪律的竞技派们,对于何振梁们略显西化的生活方式,向往自由的气息,甚至生活中的儒雅范儿,有些嗤之以鼻。尤其是他们未经组织授权的国际体育战略(这更多出现在诡异多变且需当即拍板的某些技术环节),更被认为是严重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而在学院派看来,总是以中国的方式和世界交往,并试图以中国人的方式来消解奥林匹克规则和常识的中国竞技派们,同样存在着不讲规矩的行为。
于是,双方这种延续了半个世纪的争端开始了,这其中必然伴随着无数的争执,暗中的刀光剑影,你我的拆台,甚至在报纸媒体中的直接发起批斗。
这是体坛老炮儿们的江湖。他们严苛,业务精湛,但在他们貌似粗粝的外壳中,有着极度的自尊甚至浪漫的情愫,以及一言难尽的家国情怀。即便倒下,他们也一定会以凛然的姿态。他们不苟合,不变通,捍卫规则有时候甚于自己的生命。我猜想,如果再年轻三十年,他们一定会脱下身上的西服、运动装,相约掐架:换上长长的将校呢子大衣,拎起日本军刀,在体育总局附近的龙潭湖或者体育馆路上仗剑而立。白光闪过,军刀在地面上划出痕迹,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英勇。
由于资讯的落后、国际赛事交流的贫乏、科技手段的不足,使得这些体坛老炮儿们对自己师徒相授的经验和领域有时显得过于自信。这一点,在其他老炮儿们身上或多或少也看得到。
在一个某处略显幽闭的藏獒基地,中学教师出身的马俊仁曾隐藏起著名中长跑教练身份以及“马大炮”的性格,将自己修炼成了一个藏獒营销专家。但中国长跑一段时间以来的不少现场,都出自他的遥控指挥,个别选手甚至被冠之以最后的“马家军”称谓。相对于大隐隐于世的马俊仁,另一个中长跑教练毛德镇则以人性的关怀,弥留时期仍然揪心于中国中长跑的沉沦姿态,为整体沦丧的中国中长跑注入了一抹温情。(这是一个属于特定时代的畸形成功模式,期间必然夹杂着猜忌、反目,甚至兴奋剂等人性恶的一面。)
而面对中国足球的乱象丛生,黑球假哨横行,无论是“永远争第一”的金志扬,还是“信奉抢逼围”的徐根宝,在冲冠一怒等举动无效后,校园足球成为他们最后的避难所和理想国。而在他们入驻校园的这十年,中国职业足球的铜臭味开始逐渐侵袭他们所深耕的北京理工大学乃至上海崇明基地,他们只能开始再一次的逃离。
同样的坚守,还出现在跳水的徐益明、游泳的陈运鹏等人身上。尽管亡命逃离,尽管越走越远,但他们的坚持,固守甚至固执,以及心中的英雄本色,却不曾退色。
相对而言,我更敬重的一个群体,是面对新规则没有本能地抗拒、放弃,而是逐渐融合的一类人。比如中国花样滑冰总教头姚斌,“除了生儿子不会,其他的都会”,在目睹中国花样滑冰被欧美权贵们黑哨无情光顾之后,励精图治,终于打造出一代中国花样滑冰王朝;宫鲁鸣,在缔造了中国男篮第一个黄金时代之后挂印而去。但在队伍道德和价值观沦丧,整体拼劲远远不及俱乐部几张支票厚重的时候,他凭借执念,在18年后卷土重来,并重启了中国队的小快灵打法,将中国男篮再次带到亚洲之巅;短跑主帅袁国强,不但率领弟子苏炳添跑进10秒神迹,还这一奇迹复制在了百米跑接力的领域,拥有了和欧美人抗衡的资本;名帅孙海平,在刘翔高光退役的晚上现场,他默默驻守在一旁,只为了和弟子一个无言的拥抱。他在2008年奥运会上涕泪横流的场景,让我们感受到那个日益神化,被怪异侵袭的巨星模式的不可承受之重。也感受到这个当年并不成功的跨栏运动员,在打造中国跨栏王朝之时的殚精竭虑,老骥伏枥。
我手里还有一个更为完备的老炮儿名单,恕不一一列举。我想说的是,正因为他们的这份坚持,坚守,情怀,才有可能成就经典,他们能成就经典,成就世界奇迹。
向他们的拒绝改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