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里的人家,礼拜天经常要包馄饨,尽管忙得够呛,可家家仍乐意而为之呢。
“姆妈,我想吃馄饨。”每当我看到邻家包馄饨,煮的香味令我“口水直流三千尺”时,我就会对母亲这么说。
母亲拗不过我,终于同意周日包馄饨了。大清早,母亲叫我去长支菜场口的切面加工场买馄饨皮子,买回后要一张张检查过,拣掉裂开的皮子,再用湿纱布盖着。
母亲将买来的荠菜拣去黄叶洗净,在沸水中煮一下即捞出,挤去水份。她给我两把切菜刀,让我在砧板剁荠菜。她开始洗肉,切条,条切粒,然后合着荠菜让我在砧板上“乒乒乓乓”反复斩,直斩得我手酸发麻,但为了有馄饨吃,啥也能坚持。
当我把荠菜、肉都斩成菜、肉酱时,母亲把她斩好的豆腐干、香菇搅拌在一起,加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葱、姜、盐、味精等,搅拌成馄饨馅心了。噢,母亲还在馄饨馅里拌进了切碎的猪油渣。说到猪油渣,母亲用肉票在菜场里买回板猪油煮成熟猪油时,我就会像只馋猫一样候着吃猪油渣,她稍不留神,便被我抓光,猪油渣既香又脆,令我吃了还要吃,以致母亲把熬好的猪油渣放到高高的搁板上,我趁她不备,搬了只方凳,爬上去抓了一把就往口中塞去。
话说回来,母亲拿了只碗,放了些许水,就开始她的拿手好戏了。只见母亲动作娴熟,用筷子夹着适量的菜肉馅在馄饨皮中间,小对半折起,另一边露出一公分左右,然后,她用手沾了点水,把黏合的馄饨皮两边捏紧,怕馅心漏出来,她又把有馅心的部分弯一下,两边对折,淘米箩里一排排大馄饨就这样包好了。
我看了一会,觉得好玩,就对母亲说:“我也要包馄饨。”母亲爽快答应了。“去用肥皂洗洗手。”她特意提醒我。母亲一边说着一边示范着动作。我便开始了第一次包馄饨……“啊呀”我叫了起来,原来,馄饨皮破了,母亲见状取出馅心,换了一张皮子再包。这次,我的手势更加小心,我挑了一点馅心,放在皮子上,按照母亲的嘱咐,不多时,一只只馄饨包好了,可一下水煮,馄饨便散了架,下馄饨的水也成菜汤了,母亲只得手把手地教了我一会。她包出的馄饨又快又好看,一个个像金元宝似的,个个挺着圆滚滚的将军肚,看着都嘴馋。过了会,母亲开始煮馄饨了。她将馄饨逐个放入沸水中,还说:“不能全倒进去,会黏合的。”她边煮边用筷子轻轻搅动着。沸水锅里翻腾的馄饨带出的水蒸气氤氲弥漫在屋子内……母亲用猪油、葱、姜末冲成汤……
家里包馄饨,母亲总是煮好一碗碗送给四周邻居家后再自己孩子吃。在我的记忆里,“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弄堂里晒在外面的衣服,遇到下雨,邻居自然会帮忙收进;夫妻吵架,邻居好言相劝;大人不在,邻居照顾小孩。那时的场景真的好温馨哦。弄堂里邻居互相送吃的东西也是很多的,谁家包了馄饨定要送给隔壁邻居的,谁家有人过生日吃排骨面也会端一碗给邻居。一碗小小的馄饨、面就是邻里关系的润滑剂,哪像今天的邻里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送给邻居的馄饨,母亲用开水烫碗,在馄饨上还要洒上胡椒粉,叫我一碗碗端上门,她怕我烫了手,反复叮嘱,碗端平,脚走稳,眼睛不要老是盯着碗里的馄饨。
一次,未吃到馄饨,母亲就叫我送馄饨给四邻,馋得我“哈喇子”流了出来,我趁她不备,用手偷偷捞了一只馄饨往嘴里塞,正好被母亲看见,一把筷子抽到我头上,令我头麻辣辣的生痛。
在弄堂中游戏,只要看到、听到、闻到邻居家包馄饨,我“白相”的心思就会减半,我捉摸着他家煮馄饨和送到我家的时间,我就在邻居家门口打转,不走远,生怕馄饨被弟弟吃掉了。
有一次,我“白相”竟然忘记了邻家在煮的馄饨,稍晚回了,果然被弟弟吃掉了,我那后悔的心啊,都快哭了。从此,我也伺机独吃一回。
一个冬日,39号余家送馄饨上门,母亲正好在给水站上洗衣服,弟弟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竟一个人偷偷吃起馄饨来,我舔着嘴唇狼吞虎咽着,心想他家再送一碗来多好啊。那个年代,肚子里油水少,一碗十来只热气腾腾的馄饨下肚,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我连汤都喝得精光,惬意啊!我把碗洗了并送还余家,见人家锅里正下着馄饨,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人家炉子上的钢精锅子,捧着的碗久久不肯放下。余家姆妈见状,顿时明白了什么。待馄饨煮好,又往我的碗里添了几只,我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回家对着镜子把小嘴抹得干干净净的。洗衣回来的母亲,见我打着饱嗝,顿生纳闷,又看见邻居一家家送着馄饨,母亲嘀咕着问我:“馄饨送来过了吗?”她见我涨红着脸,支支吾吾的样子,母亲恍然大悟,她拎着我的耳朵训斥我:“也不晓得留几个给弟弟吃……”
多年后,母亲老了,眼睛花了,记忆力衰退了,但馄饨她还能包。母亲包的馄饨菜肉不是太咸就是忘了放盐,细心的我吃在嘴里想吐又不能吐,但我还是一口气吞下了十几只,母亲惊讶地问我:“好吃吗?”我连连说:“好吃,好吃。”
“姆妈,这是我帮侬买的馄饨。”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我拎着一马夹袋馄饨去看母亲。煮好后,我端着一碗馄饨对母亲说:“快趁热吃吧。”“好吃,好吃,比我包的好吃。”母亲笑眯眯地端着馄饨。“好吃侬就多吃几只。”我帮母亲的馄饨上撒了一点胡椒粉。望着母亲开心的样子,我的眼睛竟然不知不觉湿润了。
母亲离开我们已近20年了,她包馄饨的样子至今仍然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作者 陈建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