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一个夏日的中午,宁静而炎热。我躺在奶奶为我搁起的铺板上迷迷糊糊地午睡,手拿一把小而破旧的芭蕉扇为自己一下一下慢慢地扇打。有邻家的蝈蝈远远的在叫。那是一只老蝈蝈,声音很结实。蝈蝈和蟋蟀一样,天越热,叫得越欢。那只老蝈蝈叫得又快又响,那节奏活像是火车飞驰而过。但是它叫得越欢,就越显出这夏日中午的宁静和炎热。
也常常在这样的时候,李二有开始唱小唱书了。在我们53弄的老弄堂,常有人唱小唱书。小唱书是一种以历史戏曲故事改编而成的通俗唱本,内容很杂,什么《秦香莲》、《琵琶记》、《千里送京娘》、《茶瓶计》、《蓝桥会》、《白蛇传》等等,64开,薄薄的一本唱词都是直排的。它们大都散落在一些踏三轮车的、扛大包的、拉老虎踏车的这一些体力劳动者家中。可以说一年四季都有人唱,睡前饭后,躺在床上咿咿呀呀唱上一段以排遣时光。但是比较起来,还是夏天居多,尤其在夏天的午后。这不,李二有已在唱了。
李二有的小屋离我家不远,他家的窗正临着我家的小天井,所以只要他躺在床上唱小唱书,我总能听得清清楚楚。李二有是踏三轮车的,为人老实、腼腆,平时见了人总是笑一笑,打个招呼,话不多,但是一唱起小唱书来就往往入了神,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进入了角色,和平时判若两人:“几年来不知你妹妹何处去?
我把你朝朝暮暮挂心头。
我也曾天南地北把你找,走多少县城过多少州。踏破铁鞋无觅处,谁知你在受罪五、六秋……”
这是他经常喜欢唱的一段(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蓝桥会》中的一段唱词)。他唱的时候,不知是用的什么调,淮剧不像淮剧,扬剧不像扬剧,京剧不像京剧,可以说完全是自创的京腔洋调,南腔北调。但他唱得有滋有味,有真情,有实意,完全沉浸在人物的悲欢离合之中,因而他的声调分外感人。有时他唱着唱着竟会抽泣起来,鼻子猛地吸一下,再继续唱下去。同时可听见他打着芭蕉扇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在为自己的小唱伴奏。
这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家家户户的人们都散落在角角落落里———有的在床上,有的在地板上,有的在桌肚下,有的在人家山墙下的阴头里,或者昏昏欲睡,或者闭目养神,或者打盹……住房稍大些的或者干脆一本正经午睡。外面太阳煌煌的,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都在静听这个百年之前悲苦的人生故事。
终于,唱着唱着,李二有声调减弱下去,他睡着了。我听见他均匀的鼾声,我也渐渐睡去。
正在这时,有卖平湖西瓜的挑着担子在弄堂里走过:“平湖西瓜要伐———平湖西瓜———”
是江南的吴语侬音,声调如同西瓜的名字一样,也是平稳而柔和的。
又有卖棒冰的经过,不时用木块敲着棒冰箱:卟、卟、卟、卟……他嘴里不时机械而疲沓地拉长了声调喊道:“老牌来———光明牌咯棒冰来———耶———棒冰吃伐来———?光明牌咯棒冰来———”
是一口标准的上海话,刮辣松脆。
渐渐,这些声音远去了,只有那只苍老的蝈蝈声远远地传来———如火车一般的节奏,再一次凸显夏日中午的宁静和炎热。
作者 张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