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由东方出版中心出版、经大幅度修订后的《〈红楼梦〉人物论》,作者是两个人:李希凡、李萌。
故事是这样的:李希凡不会用电脑,从来都是希凡写完手稿,女儿李萌打字。李萌对希凡说:“爸,这《人物论》我不能白效力,我得是合作者了。”那是在2006年该书出第一版之时。李希凡听了虽感意外,却又以为在情理之中,书的出版亏得她的认真和尽力。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你熟悉《红楼梦》吗?”李萌当即回应:“你以为就你会背《葬花词》?”接着,她朗声吟诵起来。就在李萌的抑扬顿挫间,李希凡忽然发现女儿一直在读《红楼梦》而自己不知,为父有愧也!于是,从《林黛玉论》开始,这本书便多了一个作者——她就是李萌,小名萌,希凡称她萌儿,我们叫她大萌。李希凡有三千金,萌为老大也。
李萌是个真正的合作者,李希凡一篇篇用笔写出,萌儿用电脑一边打字,一边修改并增加她自己的看法和分析。李希凡说:“尽管有些篇章对个别人物有偏爱,如晴雯,整体来讲她对曹雪芹用含蓄的笔墨挖掘出的那些少女个性化的行动、语言和心理活动的认知,却比我细腻,以至有独到之处。”于是,这本《〈红楼梦〉人物论》成了父女合作的纪念品。
该书2006年出第一版,李萌第一次出书又恰逢希凡八十寿,交稿后便一直问,“你生日前能出书吗?”新书问世,却又稍觉遗憾,毕竟赶得急了些,如能多下点功夫再细细打磨会更好看。2011年初,恰逢上海东方出版中心向李希凡约稿,便有了重新修订的机会。因为主编《中华艺术通史》并出版简编本,又在写自传《往事回眸》,李希凡便让李萌先作修订,希凡很放心,因为萌儿的合作已见功力。他嘱咐女儿只要不离开基本观点,就大胆地去发挥、充实、深化,他最后再看。
李萌欣然,但是修订的速度很慢很慢。在此以前,她患有乳腺癌,动过手术。术后一段时间,见女儿黑发重生,全家都很高兴,哪知道手术半年后病症复发且已扩散。希凡心痛,“萌儿,我们尽力了就行了,你还是看病要紧。”李萌没说什么,并未停止对《〈红楼梦〉人物论》的修订。半年多后,李萌把修订稿交给希凡,希凡很吃惊,虽然她不熟悉“脂评”,也并未读过清代人对《红楼梦》人物形象性格的评论,但这二次改样有的篇章等于重写,如《史湘云论》《花袭人论》,他还发现她补充的笔墨,特别善于从人物语言和行动的细节里发掘人物性格的个性特征以至心灵美质,人物性格的本质特征虽由他初稿定调,但深入艺术境界,准确发掘和突出人物的个性风采,却是李萌对这本书的贡献。理工科背景的李萌并不是借由父亲的名字而登上“红学”舞台的。
李希凡被女儿的文字才情感动了!
李希凡发现并培养过不少红学新人,独独自己的爱女萌儿是最后被发现的。何言最后?发现之晚,一也;修订稿完成后不久李萌辞世,二也。可以想见,李萌是在癌症复发的病痛中审视并深入《红楼梦》人物内心世界的,我们无法得知李萌所承受的痛苦,亦无法体会李萌所获得的享受。我告诉希凡,我的感觉是大萌一直在追随父亲,却又不作声张。在预感到来日无多时,她以最后仅剩的晨昏刻画《红楼梦》人物。李萌是这样写花袭人的:“她是《红楼梦》中写得最成功的人物之一,会使我们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怡红院内经常上演的一幕——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在夜色笼罩下的富丽堂皇的怡红院中,深情缱绻的袭人对宝玉苦口婆心地娇嗔、箴规的情景……曹雪芹所塑造的花袭人的文学形象,就这样以她特有的复杂性格和痴忠的勤勉,鲜活地留存在我们的记忆里。而她与晴雯、麝玉等丫头同她们的主子贾宝玉一起,弹奏出了一首首韵律丰富的怡红院生活交响曲。”
李希凡称自己是“粗心的父亲”。何处粗心?不仅那么晚才发现女儿的才能,“当我发现女儿才能的时候,她已快五十岁了”,此其一;其二是直到该书出版,因为家人的竭力隐瞒,近年双目视力极弱、几乎失明的希凡总以为萌儿还活着。其实早在2012年她母亲去世后三个月,她也随之离去。在老伴儿的葬礼上,希凡和萌儿互相搀扶着,那时她已是勉强站到了最后。
日前看望袁鹰师,一杯清茶相对而坐,聊到《〈红楼梦〉人物论》,袁鹰感叹:“希凡把红楼人物分析得鞭辟入里,极精致。”然后说到这本书的另一位作者李萌,“她是真的爱《红楼梦》。”在李希凡红学研究的重大结尾处,李萌留下的影子清丽俊美,坚毅刚强,催人泪下。
同是红楼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