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的生活,不能没有雨,就像穿行于柳溪,没有鸟鸣,是心弦紧闭,柳皮黏连,抽骨不能,柳哨难鸣,放歌成妄想,小曲无闲唱。雨不是按照人的愿望说来便滴,还要跃上你的窗,随心翻浪,简直是要求过分。但我就是那样执着而期待,终于在这麦黄前品了一次“声声慢”。
南国的雨好充沛,无需人期待,说滴就来,似乎是一日三餐,比便饭还奢侈,大的吓人。想起了宋人编造的那些词牌,仿佛就是“水龙吟”,有名的苏词《水龙吟》句云: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这雨,碎萍不碎心,南国的人的心态好,婉约词一片非南国莫属。想来与这南国人的可以兼容温婉与豪迈有关吧,且以一隅例证,俗语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自诩强悍,但北国的人见之要哂之,说酒量以盅论,小气到家。这“水龙吟”怎地就属南国!
几次去厦门,每去必逢雨,莫坏心情。沿街的商铺屋盖相连,出檐丈许,大小的雨都被雨檐拦住,倒是坏了我赏雨的心情,周围无人看雨,我独看有些另类。我生气,南国人白白贪得了“细腻”两个字的评价,自诩“泽国之人”,却经不得雨洗,有名无实。
北国的雨不下则已,一下就是滂沱,我的朋友这样说。北国雪飞,白色的精灵总是偷藏在天,都集于雨季了,雨季也落不完,又收回在雪季,于是周而复始,以大著称。想来想去,还是以词牌来体味,我送“醉落魄”,据说那唐玄宗落魄之时,携玉环,乱遁蜀地,入斜谷,霖雨连降十余日,栈道上举首看铃铛,便生出“淋铃”落魄之感。我觉得“醉落魄”给了北国人最合适,做事不拖泥,与朋友饮,可以一塌糊涂,这雨也就早有了相许的性情了。
那年在沈阳的故宫就遇到滂沱之雨了,根本不与你慢慢商量,几滴雨点啪啪一砸就是两三个小时,好在细审了故宫里的那些北人的风光。
我所住应是南北拦腰截断的胶东半岛,这里的雨难得,但下雨就缠绵,断续连珠,垂落温软,最适一人临窗而赏。想起了词牌“声声慢”,莫非那乡人李易安做了名篇“声声慢”,便定了胶东半岛雨的格调?她吟道: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我不破易安教我“守窗”赏雨的姿势,拉近我与宋女的距离……
第一感觉雨的是路人,不知从哪魔术般地掏出了花伞,装扮了一路,噗噗的雨点一点都不寂寞,仿佛也给了我赏雨的信号,就像那农村看晚戏,先鸣锣击鼓做前奏……
撂了几个雨滴,硬硬地砸在窗上,溅起了花雨,散开抹着看雨人的脸,我不能龟缩,任凭着。有时,你会想,小时候妈妈给洗脸的温软,妻为之拭泪的一抹,私下里一闪而过,不敢对人诉说那种不得上台面的溴事,但每次都是故意用那雨点撞击一下温软的内心。
温一壶冻顶乌龙茶。我喜那乌龙之名,胡思乱想在此时,更喜欢高山纳氤氲之精气而造化以成的天然。人为之事,并非都如那木工接榫,丝丝入扣,那样反而太严谨也就太累了。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的“花好雨愁”,实在是偏好。我听雨声“声声慢”,“慢”是节拍,“慢”了易愁?那要看是否善于排解忧愁了,我心如佩弦,很需那款款雨滴慢慢敲,得意的情怀慢慢滋生,谁可如我端坐窗前茶桌,举杯聆雨?一种满足之意充盈着心房。人家添愁,我冲淡了心急,吃茶的节律也变得慢条斯理,时而风儿作祟,掬一把雨水,洒在了窗玻璃上,我疑雨滴带着故意,哗地一下,心被洗涤一般,看看壶中的乌龙要添草了,壶中茶水不能太过分明,可见壶底,世上不是样样事都要个一清二白。
窗外的树木,不做经雨儿欢欣,是一种宠而不惊,不去看树木在雨中沐浴,有时候去想要比亲见更具有想象的意义。簌簌的声响是彼此交流的音调,有时候你不必要求对方的回声要几度高亢,过分的往往失去了本真,大呼“我爱你”与呢喃之语“俺喜你”,用词和音调都相差,却那呢喃之语未必就不充满幸福,爱意就未必不坚固。
暮年听雨,往往想法甚多,一齐涌来,满心的是与雨关联的意象,然后注满了年龄的发酵。我满足,如是的情调,虽藏了幸运,仿佛偷一般得意,但却是很多人无福消受的,也多了一种怪异地侧耳倾听的做作,此时无人来轻嘲你。
小小的得意,往往伤及的是那些年轻人,年轻的狂躁,无论季节,无论是否合适的雨季,内心想这浮华的凡尘,但忙忙碌碌,抹平了跳出来的念头。傍晚,回家吃饭,路上哪有停车驻足闲观那徐徐的落日;静听一次花开的声音,会说何时花开无我何干,吃饭要紧。那种反过来的境界有时确需因年龄因心态而得,但有人一辈子也难得。少年听雨,需红烛西窗点燃,离群几日也有怅惘,落寞悲欢,都成为这雨的颜色了,你说哪来的听雨之心。我可以低头看“乌龙”,举首看雨点,一雨敲窗,看做是调皮,少年看一雨扑窗,那是嘲弄。莫谈多得意,只是用这尚且温软的一份心,来付与精灵般的雨滴,沾染一朵喜雨的心之瓣。
有多少诗意原本都是一个“乌龙”,你想,何物不随了人的心情,有诗为证:绿池芳草满晴波,春色都从雨里过。这雨就洗了芳草,染了春池,波光潋滟,哪有如此惬意的雨啊,只是诗意来了便寄意于雨。
诗意来自乌龙,起码也来自错觉,在修辞学里称之为“移觉”,你看“西园渐绿相思意”,一个心意怎么成了可感的绿色?怡情悦心,好一番乌龙得到了诗意。乌龙一摆,各自皆喜。足球弄了乌龙,各方都就有了欢欣的诗意,得分一方击掌相庆,乌龙一方,顿足捶胸,没有这乌龙,何来如此场面!
这绵软的雨,总是不能常相伴,滋滋而生,淅淅而至,慢慢而停,乌龙满口,只因这雨是词意的声声慢之雨,所以壶中的浊汤便有了些许的滋味,可以穿肠而不愁,入心而温馨。
然后,雨不敲窗,心弦放松了,收拾了染色的茶杯,出去看看雨,一街的泥泞,我觉得这雨啊,就适合慢慢来听,这雨啊,最惬意的是临窗温茶而聆,什么样的想法都被这雨儿交融。
声声慢,泥泞的路上也步步慢,真好,温润了心是虚幻,教会了我踱步才是真实,如此的情态不是因为沉暮迟钝,而是来自声声慢的“雨意”……
观雨、听雨,还是守着窗儿赏雨,都得有一份与雨对话的心情,或浪漫,或凄苦,或从容。那缠绵的雨呦,竟让老才品出了如此丰富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