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绥娟
禾香总是带着泥土的香。
水稻田泥土的香气,类似于沼泽湿地的那种气息,稻禾叶尖上的空气仿佛让泥土过滤了,润泽清新,深吸一口,便洗净了人的心肺。
晚春季节,禾还未长。休眠一个冬季的秧田,还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头(苜蓿),那是为秧田准备的肥料。经过农人的打水翻耕,泥土的气息就散发出来了。清晨,熟睡的孩童往往被一阵阵蛙鸣和“橐橐”的刀俎声唤醒,那是出早工的父母亲们在切草、丢草、踏草搅秧田。隔着民沟望去,秧田反照着凌晨天空的清白色,一幅鱼米之乡特有的水墨画。
在那些凌晨,稻谷都已经播撒好,日后会长成整整齐齐的秧苗。初夏气温渐升,翠翠绿绿的秧苗渐长渐高,引得人心渐生一股蓬勃的力量。有时候看到祖父拿着农具,出神地望着秧苗时,我会感觉出一种深深的爱怜。这是做农民的乐趣吧?
一年中第一个农忙是移栽秧苗的时候,我和妹妹常常去帮母亲。拔秧,或者莳稻“接行头”。拔秧比较省力,坐着小板凳,双手贴近软泥捏到秧苗根部,用力拔出。满一握,用事先整理好的干稻草扎紧,扔在身后,自有挑秧的男劳力收拾挑去大田。拔秧时双手协调、速度要快,捆扎要有技巧,不用打结也不会散开,那样,莳稻时就方便。弯腰时,鼻尖靠近了秧苗,可以闻到禾苗的清香,那清香中,仿佛有禾叶上涩涩的纹理,一丝一丝地送入肺部,送入心底。清香中,和着软泥的香。
第二个农忙,是收割季节。稻禾金黄,蓝天无云,秋季最美的,就是这幅“油画”了。各家男人先开始磨“小尖”(镰刀),钝一点的先在黄黄的粗石上磨,“哗嚓哗嚓”,“小尖”的口就亮起来了。然后在青石砖一般的细石上打磨,脚边放一个水盆,撩一点水在细石上,磨了几下,细石上淌下青灰色的水,一股青灰色的气味。磨好的“小尖”整齐地晾在一边,像极了上战场前士兵的武器。
斫稻辛苦,母亲极少让我们去。有时候凑热闹,学着斫。弯腰向前,“小尖”放平,手脚摆开,使“小尖”向后拉时有足够的空间,不至于斩到自己的脚。一刀斫下一把稻谷,同时一股成熟的禾香散发出来,让人自然生出一种喜气。不过,没几下,手上就起了大大的水泡,疼痛难忍。于是坐在一边,找蚂蚱,或者欣赏马兰头紫色的小花。再或者,到附近地里斫一根不知道谁家的甘蔗,靠着躺倒的禾堆,甜甜地嚼。透过凉帽,看湛蓝的天上飞过蝴蝶或白鹭。有时候听到男孩子们兴奋的叫声——稻田里发现一窝野鸭蛋!
斫稻的季节,最要紧的是天晴,稻禾须晒上两三天——这期间需要用“小尖”一堆一堆翻过——才晒透。然后收稻,捆扎挑到社场。然后轧稻——用脱粒机打下谷子。那时集体劳动,搬稻、分递、轧稻、捆柴、“幢柴幢”、扬稻,各岗位都有要求。青壮女人在第一线,老弱女子在她们身后,男人们搬运、“幢柴”。这个时候怕下雨,所以一定要快,要在“太阳灯”下开夜工。脱粒机像长满毛刺的滚筒,由电动机带起来,飞快地转,很有些危险,大人们禁止小孩靠近。于是,孩子们的“岗位”就在稻柴个子和“柴幢”中,肆意地疯玩,捉迷藏、打仗、抢占高地,或者造一间“草房”。稻草,给了孩子们十分的安全感,玩累了,就在稻禾香气中美美地睡一觉。
过不久就有新米粥吃了,那晶亮的光泽和香糯的口感,是一年中最美的享受。正是新米,让我发现,一切成品食物,也仍旧有生命过程。
其实,新米的香气就是稻禾的香。故乡田野间的禾香,把我养娇气了,没有那样香气的饭食,总让我心中惶惶。一日,发小给我送来一些普洱,沏一杯,啜一口,一股禾香进入喉咙,女儿说这是“幸福的味道”。不爱喝茶的我,从此爱上了这普洱。发小告诉我,那是“糯米香茶”。我终于知道,在乡间长大这个事,是城市人无法伪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