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与八十多岁的母亲失约。
工作日是没有办法去看望她的,唯余周末,总要抽半天时间回母亲家。我在轻轨这头,母亲在轻轨转公交的那头。
母亲是双腿有残疾的老太太,自从九年前一场车祸以后,出门靠拐,在家只能拖着沉重的残腿挪步。敲过门后,我每每安静地等着,听母亲窸窣而极慢的步子由远及近,扭开保险,拉门露出一丝喜悦的表情。
我便拿出甜的、咸的、干的、湿的。各种杂拌儿都是一路斟酌着买过来的,数点给母亲——这几个双酿团最好快些吃掉,那些“阿克苏”放些日子也无妨,还有切好的咸蹄,拆下来的骨头晚上可以炖汤……母亲嗔怪地说着“又乱买了”,嘴角却藏不住一丝甜津津的笑意。
这样的相约,到我年近半百时,不再能一律。
周末加班或赴外地笔会,接送孩子参加重要考试,同住的岳丈身体突发状况,会让上一次跟母亲分别时的约定,变成一句句“大话”——
“过两天来看你。”“下礼拜推你去看电影。”
“我们出去涮一顿馆子吧。”
这些说时认真的约定 ,经常拖拉到十天半月后才践行,有时候干脆就取消了。好几次人已在外地,想起第二天的约定,匆忙预告母亲不能践诺。电话那头,母亲推过来和风细雨的一句:“你忙,不要过来,我好的。”把我的忐忑一扫而空。
大概是不需要忐忑的。母亲说的是实在话,她并不是一个人住。春夏秋冬,她轮番被我两个姐姐接去照顾。母亲又是停不下来的人,就算饮食起居安顿适宜,她还是免不了要努力拣拣菜,抢着洗洗碗。固定节目是每天至少下楼一趟,拿 我给她订的报纸。在有限却规律的活动里,母亲静养得一头白发银亮,一脸春光荡漾。心里总归还是忐忑的。这种忐忑是秋风带起的落叶、冬日下反光的冰棱、不知不觉撕到尽头的日历,常常牵带出的。岁月面前,相约再多,相见总在少去。父亲已远行,我与长我三十五年的母亲,其实是容易被岁月隔开的。
带着一点歉意,多买上几样她爱吃的,把待在她那里的时间拖长一点,这便是每次失约后,我所能做的小动作。
无奈每次总是不太争气,岁月这把刀杀向中年,脑袋在午后从轻轨那头晃悠到母亲这里时已经撑持不住,常常令我没寒暄几句,沾到沙发就着。总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轻缓地除去我的袜子,一丝柔和的钝感游走在趾甲上,这似触非碰的感觉加深了恍惚感,于是再度迷离。
八旬老母在下午温煦的暖阳下给老儿子“美甲”,已经成了一月一度回娘家的保留节目。尽管事后偶尔觉得趾甲有方楞处,我从来是回家再修一修,对母亲耄耋之年能有如此手艺心怀赞叹。有时候会于惺忪间发现母亲陷在沙发里,老花镜戴着不够用,再加一把放大镜,一字一句在看给她订阅、也是我工作所在的那张日报。
“今天有你。”母亲指着星期日版面上有我名字的副刊,像报告新闻一样提示我。她逐字逐句地读,有时会念出声音,也会读错字,问我一两个发音,自己觉得好笑,呵呵起来。
之前一两周的失约,仿佛没有过。
真希望这样的我和母亲,定格成永久的姿态。不因为失约而忐忑,不惧怕岁月的凌迟。
作者 伍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