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兑面
没有人真正数过这座岛上有多少座桥。历代县志倒是记过不少桥的,现在的县志不记了,除非是名桥。要是有人数桥,那一定是专业工作者。他们数自己的桥,比如交通部门,数的是与交通相关的桥。水利部门,数的是与防汛相关的桥。不知道还有什么部门在数桥。
修桥补路大善事。一座桥渡你至彼岸,造一座桥,胜造七级浮屠。
这样说来,桥如老僧。
我来数一数造桥的材质和形态:石桥,木桥,砖桥,钢架桥,混凝土桥,平桥,拱桥……一根石条架在河上,就是一座桥。两块木板是一座桥。三块楼板也是一座桥。那是过去,现在不同了。对了,我的乡亲称桥的量词为“条”,一条桥两条桥,不叫一座桥两座桥。大约那时的桥都小。
我对砖砌的拱桥印象较深。你闭眼想一想,一座拱桥,像不像一个打坐的老僧?
水是他的莲花座。青草,从砖缝里钻出来,青苔,如满脸皱纹,老气横秋,正是修炼千年的老僧的“老”。阴也好,晴也好,热也好,冷也好,白昼也好,夜晚也好,老僧坐着,腰拱着,阿弥陀佛。
好像拱桥是它自己要拱起的。为了完成普度众生的愿望,不辞辛劳地拱着。这是一件令人敬畏的事情。多年前,我曾做过一个梦,以流水声为伴奏,梦见自己对着一座拱桥跪拜,如面对自己的先祖。我相信我的乡亲一定也做过同样的梦。在乡下,每一座桥往往都有一点传说。某年,一个人从某座桥上跌入水里,死了。这座桥就有点神秘,落水鬼常年在桥的附近转悠,阴魂不散,只有想方设法拖一个人下水,才好转世投胎。死过人的桥,算是有了前科,一辈子不太平了,永远有一个落水鬼在那里寻找出路。但大多数时候,一座桥,把无数人安全渡到对岸,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
需要感谢的事物很多,一座桥,算是一件。过去的时代车少,只有牛车,手推车,连板车也是后来才有的,不需要太宽的桥,一座拱桥已够,一座平桥也够。现在不同了,汽车如流水,拱桥已经满足不了人们的需求。于是这座岛上到处都修了桥,与路面一样宽阔的桥。汽车开过,嗖——
开车的人啊,你依然要想一想,或许这座大桥的前身是一座拱桥,拱桥没了,看不见的老僧,依然每天在为你念佛。
阿弥陀佛!
在崇明,还有一种独特的桥,叫作水桥。
一条河,往往两边都住着人家,那么,河里必定有水桥了。
崇明的水桥不是为了普度众生,水桥是亲水的。以前没有自来水,洗菜,洗衣,淘米,都在水桥上进行。所以,每家都有一个水桥。也有几家合用一个的。没有水桥,平时用水就有困难。
对于水桥,不讲究的人家居多,几根木桩撑几块木板,就是一个水桥。后来有了石板,有了水泥板,水泥柱子,水桥的寿命就长了。考究的人家,水桥的木桩就可做造房的桁料。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路可走但孩子大了迫于造房子的人家,浇个水泥桩做替代,将水桥的木桩挖出来做桁料。埋入水下淤泥里的木桩,百年不烂。
一个人从岸上往水桥上走的过程,是逐步与水贴近的过程。水桥的最后一节,一般情况下,都没在水里,人走到最后一节,站立,半条小腿已在水里了。
这是夏天。
到了冬天,水没那么丰沛了,走到水桥的最低一级,还要深深弯腰才能与水亲近。这是水和桥合谋,让不可一世的人对水顶礼膜拜。
没人上水桥的时候,水桥是水生动物的天下。螃蟹,小鱼,小虾,以及叫不上名的水生物,将水桥的周围甚至没在水里的桥面占领,一有风吹草动,人来了,便如鸟兽散。过了一会,见人迟迟不走,便又悄悄围拢来,啄一啄没入水里的那截小腿。这是我的亲身经历。被小鱼轻啄,有痒痒的酥麻感觉。
水桥的对面也是水桥。一个女人来洗衣,对面一个女人来洗菜,两个女人,早忘了来水桥的初衷,隔着一条河,大呼小叫地交流各自以为新鲜的话题。一个男人去赶集,早晨从河边走过,看见女人的说笑,近中午了赶集回来,依然看见两个女人讲得有声有色。要是隔壁的水桥上有个女人在淘米,那就更热闹了,三个女人,仿佛在开会。
这是过去时代的风景。
现在崇明的水桥,有点没落了。水桥依水而生,自从通了自来水,人们用水不再依赖河里的水,水桥也逐步式微。但水桥还是有的。新农村建设,上级部门统一做水桥,整齐划一,却少了多姿多彩。
每次去乡下,水桥上站一站,想想当年时光,连带想想各类桥梁。
也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