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柴焘熊
崇明岛的人们,习惯于把长江入海口的江面称作为海。长江的南支,家乡人叫南海,北支叫北海。外婆的家,就在南海边的大堤脚下。
小时候,我每年都要到外婆家住上几个月,村子里的人见到我这个镇上小囝来到海滩头,总显得十分好客。那用白虾炖的鸡蛋羹,那用葱头姜末清蒸的刀鱼,那用莴笋红烧的凤尾鱼,引得人直冒口水。其中最使我难忘的,要数面鱼搂草头了。面鱼,书上的学名叫银鱼,上海人呼它为面丈鱼,我们乡下则叫面鱼。外婆把分别煸过的面鱼和草头放在锅内,用筷子上下搅动。《崇明方言词典》上解释搅动为“搂”,所以这道菜也就称呼为“面鱼搂草头”。想想吧,当饭桌上放着一盆微微冒着热气、由碧绿生青的草头和雪白如银的面鱼相杂而成的小菜时,有谁不会食欲陡增、胃口大开呢?长大后每每想起它的美味时,总觉得叫“面鱼搂草头”太委屈了它。这样的佳肴,说真的,叫“白玉翡翠”也绝对不为过。
吃着这样的美味,还是孩子的我自然也十分想知道鲜美的面鱼是怎么来的,于是就多次和外婆吵过嚷过,要和村里人一起去海边。记得那一日,我磨得外婆答应了要求,随着村子里一行十多人来到了海边。
初春的天气,还寒气逼人。海边的风又特别大,吹在身上会禁不住想打哆嗦。人们要下水捕捞,其寒冷程度可想而知。为了抵御砭人肌骨的寒气,推面鱼的人都带着一瓶崇明人叫作烧酒的高度白酒,仰着脖子灌上几口,然后将下身的裤子全部脱净,再在光赤赤的身上围两层草帘子。这种用滩涂上生长的江草编成的草帘,很有点像下雨天农民穿的蓑衣,密密的,不会进水。
待全部准备停当以后,人们就下水了,十多人横排着站成一行,身高的在外面,矮的在里边,各自握着竹竿,将上面的渔网用力向前推进。现在想起来,推面鱼大概要算是世界上最苦的活计之一了。下身光着,虽有江草做的草帘子围住,能挡着不让冰冷的海水进入肚脐眼,但其寒气仍铭心透骨,要不是有下水时的几口烧酒撑着,不得冻僵才怪呢。若围的是新编的草帘,那就更惨了。棱角锋利的江草叶,会把人的两胯刮磨起条条血痕。不入水的上身,穿的倒是破棉袄。因为要推着渔网在水中一步一步朝前,就累得背脊直冒热汗。
推面鱼的人就在这半个身子寒冷、半个身子冒汗的过程中不停地忙活,把网中推得的面鱼放入背着的鱼篓内。待到潮水上涨时,就急急地走上岸来。光着的两腿冻得通红,抖个不住。等手忙脚乱地解下草帘子,用烧酒擦上一遍穿好裤子感到暖和时,上身又冷得招架不住了。刚才被汗水湿透的衣衫,给冷风一吹,好似铁块贴在背上。于是,便又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灌上几大口烧酒。
不过,推面鱼的人对此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苦,看着一个潮汛推到的少则七八斤多则三四十斤的面鱼,一个个笑开了口。拿到镇市的集贸市场去卖,这白嫩嫩水灵灵的面鱼,一个鱼季下来可换上五六百元钱。在上世纪70年代,对一个工日只有几角钱的农民来说,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毕竟,一年的开销有了着落,还可存上一笔积蓄。
随着岁月的变迁,入海口的江水遭到了污染,水中的小型甲壳类水产日渐消失。面鱼失却了赖以生长的食物,又加上年复一年的狂捕滥捞,使它们几遭灭顶之灾。前次回乡时见到老友,谈起推面鱼,他叹息了。唉,这鲜美的面鱼搂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