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绥娟
家书是写回家的信,还是收到家里寄出的信?
幼时,父亲远在外地,母亲总是写信,读信。母亲读的信里是父亲的生活和对我们生活的询问,我听到每一封信的开始总会有“勿念”二字。
上学后,去过一次父亲发信的那个山连着山的地方。悠长弯曲的路,不知怎么通到城市,通到火车站的。
我看到了母亲读过的信中描述的丛生的竹,人家屋后园子里酣睡的猪。我也看到父亲健身跑步的山路——羊肠小道,在山坡上;而那宽宽的大路,在山间,大河边。父亲他们的集体宿舍在半山腰上,前望是山和河,后望是山和小路。
小学三年级,老师教我们写作文,母亲叫我写信。我学写的第一封信只有几行字,可是,已经是我搜肠刮肚,用尽了所有的文字表达能力的一份作品。母亲把这封信夹在她的信纸中。让我上学时顺便寄出。邮局人不多,我特别仔细地粘贴信封,在邮票背后涂了许多化学浆糊。不曾想邮票打滑,怎么也粘不住,最后被我弄碎,我差点流出泪来。
好不容易寄出信,想象着父亲在他的宿舍里,拆开信封,一定惊喜地看到我的那张信纸。
父亲果然欣喜,因为我会写信了,这是他在回信中写的,那是专门给我写的第一封信。我记得父亲除了欣喜之外,在给我写的信中还叮嘱我要注意睡眠,每天不能少于8小时。等到探亲回家,他给我带回几本文稿纸,是奖励我会写信了,也是鼓励我多写信吧?
父亲的字很漂亮,他随身带着黑色钢笔,新学期,总是为我在书簿上“开”名字。他纤长的手指握着笔,微微偏着头,嘴唇紧抿。读他的信,我能想象他写信的样子,想象到那支笔的角度,笔尖怎样写出疏朗的笔画,写成一封信。我甚至可以听到黑色钢笔在纸上划出的沙沙的声音,看到他写出“来信收到”“勿念”……
物质贫乏、经济落后的时代,唯一的优势大概是让人们更有机会过上诗意的生活。那时候,几家男人不在外闯荡谋求幸福的生活,几家妻儿不是用小学、初中水准的学问,书写着深情的篇章?家书代替了团圆时的其乐融融,过滤了相处时的种种琐碎,留着思念,留着想象,留着美好。
逐渐长大,母亲逐渐把写信的任务移交给了我。
邻居家老太太有时也来请我读信写信,我用我的口和手给她读写,她得到了她的慰藉。我终于明白,其实家书不是用笔写的,也不是用手,而是用整个心,写出整个生活。
总是喜欢那首诗: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家书像酒,一封与一封之间,是时间和情感一起在酝酿,然后落笔到纸上。送达家人手里,收信的人又可以一口一口慢慢啜饮,回味。也可以收藏,继续酿,随时间而更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