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刚
崇明吾邑大多已经消散,或者正在消散的农耕器具、交通工具、居家用具,此即《瀛洲三具》也。感谢该书的编者施大钟、柴焘熊、卫岳兄,是他们把我带进了1400年沧海桑田、梦幻一般的农耕岁月中。崇明岛在历史上尽管沙洲涨坍无数,然与艰辛困苦、海坍频频并行的,是崇明农耕文明极尽辉煌灿烂,细微精致之能事,屹立于波涛之中。其中相当长时间从粮食到纺织,均为自给自足,所仰赖者,垦拓精神世代相传,没有崇明人吃不了的苦,此一也。为生存生产,崇明人依崇明特点不断改进各种农耕器具,使自己制作的各种器具覆盖了生产、生活的所有方面,循环经济自给自足,此二也。
《瀛洲三具》告诉我们,崇明的农耕文明,是中国历史更加悠久的农耕文明之特殊的一部分。何言特殊?自唐朝武德年间崇明成陆,当其时矣,中国农耕文明已冠绝天下。崇明沙洲出,先有“渔樵者依之”,渔樵亦为农耕之一,且在沙洲流传千年,可视之为崇明农耕之始,但不确定的是这些渔樵者是否、几时在岛上居住?农人只有在安居之后,才能创制工具,才能于大芦荡中辟出一块地来,然后播种。崇明的特殊性即在于:唐宋及其后上岛者皆移民也。不知他们因何而来,却可想而知他们不可能把当时已经发达的农耕器具,全部带到荒野沙洲。我的三哥告诉我,他所知道的我们的曾祖父母,是带着一把镰刀、挑着一副泥络扁担及一部纺车,一些干粮,坐一只小船,从常州一带迁徙而来。不只是我,几乎所有的崇明人谈及远祖时,皆为茫然——有家谱者除外——但,此类人家为数甚少。
我的曾祖父母的例子却极有代表性,他们的沙洲之行似乎是匆忙的,他们因何而离开常州地?所有的细节都已经消散,但他们随身携带的几样器具说明,他们多少知道一点这孤悬海外的小岛——上岛的第一要务是刈芦苇,辟出一块地来,镰刀乃不可或缺者也。镰刀,乡人谓“小尖”。纺车是为纺纱用的,布机要待立足、有收成后添置,纺纱织布是崇明岛“女红”的特色,其次才是刺绣。镰刀辟出的一小块地上,先是用芦苇搭建攒顶的“环洞舍”,沙洲上最早的房子,外面掘土垒“行灶”,可以安居之后再刈芦苇、再辟地,引水浇灌种庄稼。耕地之得来不易也,粮食之无比珍贵也,因此故,崇明农人称种田做农活为种花地,开放各种鲜花的土地,对庄稼、农田之珍爱莫过于此。不知过了多少年,不知经过几番沙洲涨坍,农耕还在继续,农人还要活下去,而农耕相关的器具不断丰富,江海之中的崇明岛必须也只能自给自足。在近千年的岁月中,随长江入海口的摆动,沙洲始终是江海中的流浪者,一沙灭,一沙生,崇明人始终没有放弃,开河做岸稳固沙洲,至明末清初崇明岛大体稳定,不再漂泊,在艰难困苦中的守望与等待是美好的。
崇明人囿于环境的自力更生,因而促进了小手工业的发展,同时也开始了与岛外的往来,崇明岛的本土文化得到了补充发展。与岛外交流的迫切需要,可例举的如:从小尖到钉耙一应农具均需要铁,崇明无铁,还要燃煤打铁,崇明无煤,如此等等。要从岛外运进铁和煤,舟楫应运而生也,舟楫之初为小木船,曾经被波涛颠覆过,造船技术不断改进,有了沙船——中国四大名船之一。正是这些船运来了煤和铁,造就了崇明岛的一种风景,上下八沙,铁匠铺众多。他们不仅要制造沙洲农耕所需的所有铁质器具,还要为节俭的农人修补残缺的农具。我的初小在保安镇边上,镇上有一家铁匠铺,回想起来那是镇上最热闹的去处,有煤炭燃烧的熊熊炉火,有烧得通红的铁,把烧红的铁用大铁钳置于铁砧,然后是铁匠铺主一声领头喊“打”,于是四五个打铁师傅便举起锤子,围而打之。看过热闹之后一个最新的收获是铁匠铺主领头一声喊“打”,与崇明话的“打”字发音不同。前者是普通话的发音,那个“打”字的拖长的声音,至今余音犹在。
《瀛洲三具》,承载着多少人的童年和少年,后来成为伴随着乡思、乡情、乡愁的梦。人老矣!而堪称奇异者为,梦总是这样鲜活,儿时宅沟民沟鱼虾戏水一般的鲜活,谁曾见过梦会变老?儿时晚上,家里最早的亮光是油灯灯芯的光。我还曾在母亲梳妆台的一只抽屉角落找到过几块小石头,石头是崇明稀罕物,问母亲这是做什么用的?母亲告诉我,这是火帘石打火用的,试着两石相擦能擦出火花来。合理的推想是在我祖父或更早一些年代,邑人取火仍是击石而得,有原始的流风余韵。“洋火”“洋油”“洋灯”洋洋不尽,那是后来的事情了。不仅取火,农具亦然,大耜头、小耜头、连公式等农具,均为我小时亲手用过,此即耒耜耕褥也。因为良渚文化的写作,在相关书籍中见有,木桨、木屐、木陀螺,另有木质千蒲(《湮灭的古国故都》赵晔,浙江摄影出版社,2007年10月),良渚文化距今5200年至4000年左右,农耕早在之前就已发生,我们只以良渚论,四五千年中多少农耕器具一直在流传,为农人使用,其中也有娱乐。我这一代崇明人谁没有用过、至少见过耜头、连木架、千蒲?上世纪50年代的崇明乡下,雨天的田埂路上着木屐行走者众矣!至于木陀螺,在小学操场,在宅前场院,那是少年玩伴啊!
想不到四五千年前的良渚人,也在穿木屐玩木陀螺了。劳作总是伴随着娱乐,劳作是要有工具的,人类最早的工具是石器,是捡起一块石头用以击打猎物。然后是一块石头击打另一块石头,改变其形状,使之更适合狩猎、刮削,那已经是新石器时代了。距今一万年左右,农耕诞生,最早的农耕器具为石器,石刀、石斧、石犁等。《瀛洲三具》中的石臼、石磨,多少会使人想起那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年代。但可以肯定这些石器是崇明石匠手创的,崇明人除了务农为本之外,还有各种匠、制造器具的手工劳作的大匠,包括了岛上生产生活全部必需品的泥瓦匠、木匠、铁匠、石匠、笆匠、竹匠等等。他们才是不朽的真正艺术大师。比如竹匠,崇明本土甚少毛竹,产小竹,乡人称“密竹”。竹匠手持篾刀先把小竹子节的部分清理一番,然后云淡风轻地下刀劈篾,劈竹子第一层,从根到梢一以贯之,是为头篾,再劈如仪是为二黄……然后编织,环篮,饭篮,扣篮,筛子,籐盘,匾,竹扉,竹簾……所有这一切器具,都是有灵魂的,其灵魂的核心就是文化,就是文明的历程。农家必备的印糕模,在一块长方形的模板上,雕琢有三五个形状各异挖空的模块图案,做出来的点心叫印刷糕,它具有雕板上不同图案的形式美。小小印糕模,美妙印刷糕,所关联的却是中国印刷史上,起于五代兴盛于南宋的雕板印刷。印糕模的区别在于,雕板印刷除了刻印经书之外,其雕板技术已走向大众生活。从某种意义上说,它还是雕板印刷,其产品却成了农家美味印刷糕,从食品的方面,体现了农人对美的追求。我们有理由推测,印糕模雕板是在南宋时,由太湖流域的移民携至崇明的。
《瀛洲三具》对我而言,是归来的岁月,是行走的风景。崇明多芦苇,笆匠制作篱笆墙时必先“抽芦头”——挑选出粗壮的芦苇,然后去其芦梢白花,再行编织。剩余的芦花一样是宝贝,是大朵的雪白,吸收了一个冬天的太阳的光能,可以做芦花靴,由芦花一层层编织而成,其热乎可想而知。儿时,崇明的冬日可谓冰天雪地,冷啊!穿着母亲做的棉鞋仍然冷,便在鞋底垫一层芦花。那时村子里有芦花靴的大多是老人,我看着芦花靴在雪花飘飘中移动于田埂路,东西南北宅串门,好生羡慕!还有草鞋,开河做岸时农人肩挑泥络时穿的草鞋,已经磨损的草鞋,如今在博物馆的一角沉思默想的草鞋,它不能不使我想起海德格尔说凡·高的画——《农人的鞋》——“只是一双农鞋,再无别的。然而——从鞋具磨损的内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着劳动步履的艰辛……聚积着那寒风中,迈动在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迟缓,鞋上沾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暮色降临,踽踽而行的鞋具里,回响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海德格尔选集》上,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12月)。
劳动创造人类,此千古真理也。正是劳动者——首先是农人,凭借着从石器开始的各种器具,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代复一代的几千年的农耕生涯中,创造了人类,创造了文明。人说一部人类史,即是一部文明史,又何尝不是一部工具史?此《瀛洲三具》于崇明文化贡献之大者也!笔者在细读本书目录时,便如醉如痴,如入梦境,在“器具的宁静”中,穿过时空通道,回到了少小时代的家乡,和母亲与农人,及小尖、钉耙、环篮、芦花靴等器物在一起,路遇一个补锅匠,听见了母亲的纺车声,《梦乡》由是而得。遵卫岳兄嘱,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