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诚骏
早在青少年时代,赵丽宏就自觉接受了大量中外经典诗歌的陶冶。后来,他从城市回到故乡当农民,尽管生活贫苦,劳动艰辛,他仍然醉心于诗。他说:“那些美好的诗篇抚慰着我、鼓励着我,使我看到生命的价值,看到希望的光亮,启发我在周围的大自然和人群中发现各种各样的美。”(《〈珊瑚〉跋》)农忙之余,赵丽宏也提起笔来,把诗歌当作他“记录生命,感受自然,抒发情感”(《诗歌是什么》)的生命需要。
赵丽宏是幸运的,他上大学的时候,正值中国大地上的思想解放运动,他的“真挚而又自由的心态”(《我的“写字”生涯》)得以释放。十年农村生活的文学资源,让他在“诗中梦想、憧憬、思索、叹息甚至诅咒。”(《〈抒情诗151首〉自序》)大学毕业时,他的第一本诗集《珊瑚》,以清新明朗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
随着诗集《沉默的冬青》《抒情诗151首》《我在哪里,我是谁》的出版,赵丽宏的诗心诗情终于融入了中国现代诗的主流。
现在看来,赵丽宏回到故乡,是命运对他的眷顾。他的诗心诗情,除了来自千年传递的诗歌人文,更来自千年化育的长江故土。
《采芦花》是赵丽宏最早写于故土的诗篇之一,诗中快乐而朴直的情绪,给人以强烈的感染,那粗粝的可触摸的生命质感,是乡土生活的复活,是生活细节的提炼。
《坐在高高的堤岸上》写于同期,诗中“海鸥”“江水”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涛声无法掩盖我遥远的向往”,“天空没有围墙,谁能把我年轻的思想阻挡”,是青春的萌动,蕴蓄着强烈的生命自我意识。“不动的雕像”是生命韧性的隐喻,表达了为理想而坚守的意志。
《花之杂咏》咏述乡村最普通的花儿。这些花来自脚下的土地,虽然卑微,却与人类共生了千百年,给生命带来了灿烂,作者的诗情,使这些花变得绚丽,是对卑微者顽强的生命意志的致敬。
赵丽宏对乡村故土的情感,在《母亲》中表达得非常诚挚。作者的诗心迸发于上大学期间,标题“母亲”是故土的象征。“老杨树”“雪花”“湖塘”“清泉”四个意象分别对应“母亲”的身姿、鬓丝、泪滴和话语。在修辞上,也是让人具备了物的色彩和特点,让生命和心灵的律动与外物浑融为一体。诗节的开头,用“我怎么能忘记”反复咏唱,最后一节中“啊,母亲,母亲,我一定,一定要回来看你!”语气之急促、坚定,凝聚着对故土的感恩之情,也是诗人最本真朴素的生命体验。
赵丽宏的《油菜花》《致芦苇》《水仙吟》《芦花》因散发出强烈的本土气息,显示出他诗情个性独具的风格。
在《油菜花》里,诗人用“透明的,飘逸的,浓郁的,清醇的”来描摹与生命息息相关的油菜花,从视觉、嗅觉、味觉的多重角度展示自己对油菜花从“肺腑”溢出的亲切之情。“即使走到天涯海角,这芳馨,也会萦绕在心窝”,是深刻的个人化的生命感受。
《致芦苇》全诗由他乡遇芦苇兴起,联想起家乡的芦苇,并把这“故乡的朋友”设置为受话者,对之倾诉衷肠。赞叹了这种柔弱而俗常的生物,无论是处在“炎热的风中”,还是处于“漫天飞沙中”的顽强生命意志。
《水仙吟》和《芦花》与上述两篇同样表达了诗人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
“当百花竞艳”时,水仙花只是“一团沉默的根”;“当花儿消失了影踪”时,水仙花却“会在你的案头苏醒”;“赠送你一蓬翠绿……一个寒冬的阳春”。诗人通过对水仙花的丰盈的感兴,写下自己体验水仙花的生命过程,展示了它自甘寂寞,却能冲寒绽放的精神和品格。
诗人在故土乡村,和底层的农民同呼吸共命运十年,他对乡间的芦苇情有独钟,说“以芦苇比人,喻示人的渺小和脆弱。其实,可以做另义理解,人性中的忍耐和坚毅,恰恰如芦苇。”《芦花》正是出自这种诗心诗情,寄寓诗人对卑微的民众不畏艰辛,倔强奋争,去追求生存和创造的崇敬。
赵丽宏的《时光》是咏叹生命最耐咀嚼的诗篇之一,诗中用“最神秘的过客”隐喻抽象的时光,实质上是探询人的存在和意义。
诗人写这首诗时,新世纪即将来临。在以写作为生命体验的时光里,他突然发现,当我们“沉迷于‘现在’的时候”,时光“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的现在,都悄然变成过去”,谁想留住时光,“就像竹篮打水,喧哗流逝后,是寂寥的虚空”。由此,诗人产生相关的感悟:时光对人的存在而言,是有限的瞬间。时光周流复始,生生不息,永恒的是未来。诗人的洞察,激活了我们对生命本质的观照。
赵丽宏“关于追求和归宿,关于生死的内涵”(《江芦的咏叹》)的诗篇,以《我在哪里,我是谁》最为精粹。诗题化用自19世纪法国画家高更的画作标题,诚如作者在《〈灵魂的故乡〉自序》里所说:“灵魂有没有故乡?灵魂的故乡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玄妙的问题。”
赵丽宏写这首诗时,刚届天命之年,因而我们可以认定,这是诗人历尽沧桑后的生命思考。全诗以虚拟的“我”探询了人的存在,人和自然的关系。
20世纪以来,工业和科技的发展,带来了人类的进步,但割断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周围的建筑像陌生的群山”,喻现代社会淹没在钢筋水泥的山峰中,古老的田园牧歌似乎已经离我们很遥远了。“那些失去了表情的面孔,无法判断他们的视线扫视何处”,暗示人的异化,可悲的是,异化者并看不清楚自己的异化。“道路在我身后断裂成碎片,天空在我头顶翻卷成沙漠”,是噬心的体验,指人类攫取、破坏大自然,危及人类生存的家园。面对人类的僭妄,“我”自己也变得“眩晕”,“突然发现已经迷失方向”,是对自己内心迷茫的剖析。可贵的是,在喧嚣和浮躁之中,“我”最终返回到自我,认识到世界“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时光正在把生活悄悄改变”。这是自我获启的生命感知。
综观赵丽宏的诗歌,从落笔写诗之始,他就把生命当作自己的讴歌对象,人与万物在大自然里彼此呼应,形成生命的不息流动,也是激起他诗心、诗情的主要诗歌元素,为他的诗歌带来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