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早晨似乎比别的地方来得更早一些,四点刚过,四周的山顶上就透出了朦胧的光。良辰美景不可负,我赶忙起了床,趁着晨曦在月亮湾的小溪里踏浪,让这沁人心脾的水再一次涤荡我的灵魂。
原定的骑行计划是在此休整一天后原路返回。然而,一夜过后,我就改变了初衷,决定从这里骑往一处新的目的地,到达之后再把单车托运回去,自己乘坐火车返锡,这个想法倒是不错!打开手机,查看了一下地图,此处距离黄山只有100公里左右,骑行黄山倒也是不错的选择!
然而,又有友人向我推荐了号称“江南天路 皖南318”的小川藏线,这条线东起宁国青龙乡,西至泾县蔡村镇,全长约130公里,久负盛名的桃岭盘山公路是这条路的精华部分。“川藏”这两个字,对于骑行人来说,有着神奇的魔力。无缘骑行真正的川藏线,脚下却正是皖南的小川藏,月亮湾就是小川藏线的起点。看来,黄山只能以后再去骑行了!
照例是说走就走,我迅速地收拾好河滩上的露营装备,再在这清澈的溪谷里洗上一把脸,灌上一壶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不可心生贪念,是说再见的时候了,再见吧清澈的水!再见吧幽幽的谷!再见吧美丽的月亮湾!
清晨,山里的温度有些低。冷风吹过来,感觉并不是那么舒适,山路的每一步骑行都比平地要多费力气,不一会浑身便热乎起来,肚子也开始咕咕叫了,“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该找个地方吃早餐了。
我一边继续向前骑行,一边像雷达一样扫描着路边不时出现的农家乐,说来也是奇怪,众多的农家乐,竟没有一家提供早饭。一处柴扉小开的院落前,精神矍铄的阿公正挥动着锄头伺弄着园子,举手投足间,满是“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悠然。院子里,满头银发的阿婆正围着灶台忙碌着。
我停下车轻扣柴门:“阿婆,请问有早饭吗?”
老阿婆笑着说:“没别的,只有面条,要的话可以给你下一碗!”
“好的!好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吃早餐的地方,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从哪里骑过来的呀?”阿婆笑吟吟地问我。
“无锡骑过来的,昨晚到了月亮湾,今早刚从那里出发,计划骑行这条小川藏线,这不,一路上连个吃早饭的地方都没有!”
阿婆笑着说:“今天又不是周末,没什么客人,本地的农家乐平时都不做早餐的!”我才恍然大悟,幸好在阿婆家停留,否则这早餐还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咧!阿婆边下着面边和我聊着天,老人家七十多岁了,依然耳聪目明,自言得益于山里的环境,这里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喝的是山泉水,吃的是有机菜,吸的是清新气,俨然是颐养天年的乐土,这里大自然对山里人的馈赠,我这样的异乡客是不会有这种福气的。
片刻功夫,一碗皖南特色的鸡蛋面就端了上来,阿婆还拿出了自家做的豆腐乳、竹笋炒肉、蒜苗炒蚕豆,这样一顿丰盛的山里早餐才收了我5块钱。
佛说,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擦肩而过,想必是累世累劫的修行才能换来今天的驻足停留,我的内心涌起无尽的感恩。我羡慕这山间老夫妻神仙眷侣般的生活,然而仅仅是羡慕而已,倒也不必刻意效仿。世上原本没有所谓的“好”与“不好”,只有“同”与“不同”,如果硬要说有好坏之分,那便是我们的内心起了分别,只有放下这种分别,安住于当下,心中才会拥有净土。
告别了善良的阿公阿婆,沿着如诗如画的小川藏线继续前行,山路蜿蜒曲折,遥望过去深入翠微难觅踪迹,待你走近却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当两侧层层的竹浪褪去,一处美丽的小村落出现在山路的转折处,这便是宋村,皖南川藏线最佳摄影点。说是最佳,我看倒也未必,因为,不是宋村不够美,而是这条线太美,人为地分出高低简直是对这片美景的亵渎。
“X073——20”,山路的转折处,黑色的字体工整地落在混凝土的界碑上。对于骑行人来说,看见了这样的路标,就意味着又实现了新的超越。那些印满名字的界碑,是川藏线上常见的风景,那是行者的杰作,你一定会好奇于他们的做法,“古来圣贤皆不见,唯有行者留其名”便是答案。我不会在碑上留名,从车上把水壶,轻轻地放在界碑上,拿起手中的相机,给车、水壶,连同这界碑一起合影,才是我的纪念方式。
几年前,我携带着同样的一款水壶骑行浙江,在绍兴曹娥江边的界碑处歇脚。在给车、水壶和界碑留影过后,便匆匆离去,直到向前几十公里,骑出了绍兴地界,才发现水壶还遗忘在了留影的界碑上,返回去取显然不现实,那只水壶是出发前一周参加活动时获得的奖品,却一不小心遗忘在了异乡的江堤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有了那次的经历过后,或许我再也不会遗忘自己的水壶了。我小心地收起它,继续向前,几名骑友从对面的坡上急速地冲了下来,如同蚂蚁遇上了同类,相互伸出触角一样,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对方竖起了大拇指,这是骑友们相互鼓励的信号。
皖南的山里,随处即景。新铺的柏油路替代了年代久远石头山路,石阶似乎已经失去了它的价值,却无意间成了野草的安乐窝,没有什么可以阻挡生命的力量,石缝里的小草从不会抱怨命运的残酷,依旧顽强地生长着。
大山脚下,一座典型的皖南民居在那郁葱葱的绿里睡着了,是那么的恬静安祥。没有气势恢宏的木雕,没有装饰精美的门楼,粉墙黛瓦装饰的恰到好处,宛如这山里的女子,素面示人亦藏不住那份朴实之美。
山里人是就地取材的高手,竹枝做成的篱笆小院里,那些碎木条整齐地码放在围墙旁,看上去一年半载也使用不完,小院的主人一定很勤劳。清澈的小溪旁,粗壮的古树下,耄耋老人悠闲地在溪水里浣洗着衣裳,我不忍靠近打扰,远远地欣赏这幅山间洗涤图,又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除了竹子,泉水也是大山的特产。奇怪的是,这里的水管从来就没有阀门,永远汩汩不停的流淌。泉水清洌甘甜,你可以舀起就喝,根本不用担心会被收费,因为豪爽的山里人早就写了“不收钱”的牌子立在那里,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们,显然有些受宠若惊。
喝足了这免费的山泉,沿着小上坡艰难的骑行。平路骑行还好,山路上坡的每一步都是对体能的挑战,两天骑行下来,虽说腰膝两处旧伤并没有复发,两条腿却酸疼的厉害,但开弓是没有回头箭的,再难也得坚持下去。
中午时分,终于来到了山间的一座小镇,小镇的名字叫“苏红”,因为红色苏维埃而得名。在小镇一家无名的小面馆里,花上10块钱,安抚好咕咕叫唤的肚子,我顾不得休息就继续离开了小镇,去寻觅那“高路入云端,相看两茫茫”的桃岭影踪。
桃岭公路是苏红通往山顶桃岭村的唯一一条盘山路,全长约23公里,中间隔着“黄连岭”“鸟雀岭”等几座海拔800米以上的大山,巨龙般的公路缠绕在青山黛峦之间。桃岭村因为地处偏僻,被人称为“小西藏”。过去的桃岭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桃岭苦呀桃岭难,
两座大山把路挡。
两年只睡一年床,
一年要吃两年粮。
这正是桃岭人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上世纪70年代,在时任泾县县委书记王乐平的带领下,泾县举全县之力,在人力和资金紧缺的环境下,硬是靠着愚公移山的精神,历经四年零两个月,修成了这条公路,结束了桃岭人与世隔绝的生活,这条路因此被当地人称为“幸福路”。近年来,趁着红色旅游的东风,当地政府又对原来的桃岭公路进行了升级改造,黑色的柏油路代替简陋的石头路,这里便成了骑行和自驾的天堂。
从苏红开始,上坡变得越来越长,我也骑得越来越吃力,我大口地喘着粗气,车子也变得越来越笨重,实在骑不动的时候,干脆下车推行。这样艰难的骑行,如果说心头没有闪过一丝退却的念头,似乎并不现实。然而,我牢牢地记住,容易走的都是下坡路,虽说人到半山路更陡,却有无限风光在险峰。即便是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但我知道,每前进一步,目标就更近一步。
烈日当空,我早已挥汗如雨,蜿蜒的山路上人踪难觅,在这样陌生的大山里独行,心里倒是有几分害怕,忽然峭壁上传来了几声怪异的声响,我顿时毛骨悚然,壮着胆子朝着声响的地方探寻,原来是一群觅食的猕猴,领头的那只体型较大,通体金黄,正威风凛凛地坐在最高处的树枝上进食,看样子应该是猴王了。我悄悄地走到峭壁之下,“咔嚓”一声,把他们抓进我的手机。也许是因为我的到来,惊扰到了它们,这群家伙一溜烟地钻进了身后的密林,再也不见了踪影,它们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
继续上路,依旧山高林密。极目之处不过数百米,山路沿着悬崖峭壁盘旋而上,不愧是江南天路,一道道90度以上的连续弯道,如果是自驾的话,绝对是惊险刺激。对于我这样的行者而言,只有通过了上坡骑行的挑战,才会享受下坡的速度与激情。
透过山谷的缝隙回望来时的路,似近却远。点对点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而一路盘旋上山,却又是几多艰辛。
“嘀!嘀!”一对年轻的男女驾驶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从我的身旁驶过,透过车子的后窗,我看到了车里一位年轻的女子正优雅地冲我微笑。也许在她的眼里,这样的山路没有骑行人的出现,就不能叫着“江南天路 皖南318”。行者,就应该是天路的标配!
此时,山谷里传来了阵阵的呼喊声,抬头看到了对面山上的人影,我有些兴奋,也热烈地回应着他们。我知道自己快要接近山顶了。加油吧,行者!
然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车子的变速系统忽然出现了问题,常用的那一档怎么也拔不进去,一变速就出现链条卡死的情况,这是骑行途中最糟糕的情况,如果不能修复,本次骑行只能就此结束。或许是天可怜见,在接近山顶的那一刻,我又遇到了刚才的那对男女,女孩子手里正拿着一把从山岩上采下来的草药,对我莞尔一笑,略带诧异地说:“哇,你居然骑上来啦!”
“是啊!可惜我的自行车骑坏了!”我懊恼地说。
“让我来看看!”和她同行的男孩热情地说。
“他可是修车专家哦!”女孩骄傲地说。
“真的?”我兴奋地叫起来,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一番检查过后,男孩告诉我,我的变速齿轮坏了,无奈他并没有携带专业的修理工具,好在他简单地帮我处理了一下,暂时不会影响骑行。困境中的相逢,总会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既然是如此有缘,我们便相互加了微信。
历经数小时艰苦的骑行过后,我终于到达了桃岭公路的最高点——桃岭。站在这群山之巅,看着脚下那荡气回肠的路,穿越时空和古人对话,“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山登绝顶我为峰”的自信,“不畏浮云遮望眼”的从容,便回荡在群山深处。
又行不远即是下坡,车子在重力的作用,飞速向下滑行。因为担心速度过快引发安全事故,我不时地捏一下刹车,然而长达几公里的下坡,山势十分陡峭,刹车片因强烈地摩擦,不仅散发出强烈的味道,还产生了如同F1赛车加速般的声响,呼啸的风声也趁机作乱,一直在我的耳畔嘶吼,迎面不时驶来擦肩而过的车辆。我不禁暗暗为自己捏一把汗,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不敢扭头去欣赏那山谷里的美景。当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我瞄了一眼码表,天哪!最高速度竟然超过了57码!
山下已经是宁国县的板桥乡了,我这才发现,驮包不知什么时候被巅开了,包里的手机充电器也遗失了。此刻,手机的电量只有不到百分之二十了,一旦没了电,微信、支付宝、路书都将无法使用,这对我来说,无疑又是新的考验。当务之急是要重买一只充电器。
不曾想,山下的小镇竟然没有一家手机店,充电线看来是买不上了,只好明天再作打算。小镇确实是小,不仅没有手机店,连个修车铺也没有,我只好从一个五金铺子里借来了螺丝刀、锤子等工具,按照山顶偶遇的那位男孩教给我的方法,勉强修好了自行车,最大的心病算是暂时治好了。
然而,手机充电的问题必须解决。我灵机一动,干脆找一处宾馆先住下来,请店家帮我想想办法吧!于是,便选了最近的一家农家乐入住。热心的店主跑遍了整个小镇也没能找出和我同款的充电器来,店主苦笑着说:“看来你只能明天到了方塘镇再看了,那里有几个手机店的!”我苦笑着点了点头。
贴心的老板考虑到我几经骑行身体虚弱,安排我入住了最低层的客房,房间设施齐全,收拾得干净整洁,房费只要100元,倒也不贵。行李安放妥当后,一场舒适的热水澡洗去了我满身的风尘,两个农家风味的小菜满足了我的口腹之欲。
不一会功夫,店里又入住了几波客人,其中竟有两位骑行客。行者对行者有着天然的吸引力,我主动上前打招呼,凑巧的是,他们居然有我要的充电器,听说了我的遭遇过后,便借给我先用。原来他们是阜阳过来的,托运了自行车到宣城,再从宣城经宁国往月亮湾方向骑行,和我的路线正好相反。
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明日只要再翻越一座山,便不会有陡峭的路要骑了,脚下离宁国也只有七八十公里的行程了。他们告诉我,宁国火车站是没有托运业务的,到达宁国之后,我可能还要再骑上近五十公里的路程抵达宣城,才可以托运自行车。幸好遇上了他俩这样的骑友,否则明天的托运还不知要耽搁多久。
回想起今日的种种邂逅,行脚的僧人、山顶的男女、客栈的老板、眼前的骑友,或给我力量,或指点迷津,或扶危济困,每一个人,似乎都是上天刻意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