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数日来的每一个清晨一般,一醒来便意味着新一天的骑行开始了,第七天,也丝毫没有例外!收拾好行李之后,犹豫着要不要给主人家打个电话,对他的留宿之情表示感谢,忽而想起月河古镇的那支红军,临街而眠不扰一户。此刻,把宿营的环境恢复到来时的模样,不给主人家留下烦恼,或许是对他最好的尊重。
初夏的清晨,田野里早就有了忙碌的身影,这是一天中最为凉爽的时刻,趁着太阳还没有发威,好多干些农活儿。过去,父母亲都是用这样的方式,度过每一个麦收的季节,那个时候,割麦子纯粹靠人力,完全是个苦差事,而麦收的日子,通常又是台风肆虐的季节,如果不抓紧抢收,成熟的麦子就有烂在地里的危险。所以,一到那几天,家家户户都是起早贪黑地抢收麦子。
我们家有十几亩地,一到麦收就格外地忙碌,母亲那瘦小的身影在成片的麦浪里时隐时现,我也曾天真的问她:“妈妈,这么多麦子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啊?”母亲一边抬起手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笑着对我说:“眼怕手不怕,割一点就少一点!”母亲的话,我似懂非懂,却牢牢地记在了心头。而今,崇山峻岭之中,每一次步履维艰的骑行,人生沉浮之际,每一个艰难困苦的时刻,我总会想起母亲的话,“割一点就少一点!”
出发不过一小时左右,我已经来到了唐河县郭滩镇,笔直的街道,低矮的楼房,稀疏的人流,这样的豫南小镇似乎并不特别,却深藏着让人期待的美食。“老板,给我来两根油条吧!”茴香小油条那独特的香味早已让我垂涎三尺。
“你干脆来一块钱的吧!一块钱三根!”正在忙碌的店家一看我这身装扮,不用说就知道是个过路客。
就着茴香小油条,来上一碗胡辣汤,这是小镇人们早餐的标配,而几乎每一位食客都会点上两块钱的油条,既然这样嘛,呵呵,我这个大肚汉也没啥不好意思的了!
“老板,再来三根小油条!”
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拍着胸脯说:“老板,你这手艺到大城市去开个店,那一定会火的!吃货们会将你的门槛踏破,不出一年你就发财了!”
店家却对我的建议付之一笑:“上有老下有小的,哪也去不了啦!再说了,年纪大了,哪也不想去了,就在家里做做,守着老婆孩子也挺好的!”这样的话倒也没错,人生有很多事比挣钱更重要!
过了郭滩,前方进了南阳市新野县境内。这里原为沼泽之地,久经变迁逐渐成为蔓草盈野的陆地,渐而被开发成良田,成为新得的肥沃之野,故称之为“新野”。熟读三国的人们,对新野一定不陌生,蜀汉昭烈帝刘备曾“屯于新野”,官渡之战后,刘备才在这里建立了真正意义上的“根据地”。而甘夫人夜梦“仰吞北斗”,怀孕之后在新野生了刘禅,乳名“阿斗”。新野成了蜀汉后主刘禅的诞生地,所以被称为“贵地”。若干年来,人问“贵姓”之时,总得谦说“免贵”再报本姓,然而新野的人却直报本姓不说“免贵”,正因为新野就是贵地,无须“免贵”。
新野,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典型,对于问姓,新野是无须免贵的,但对于另一件事情,新野却是真正的“免贵”。新野是闻名遐迩的蔬菜种植大县,全县总耕地面积89万亩,蔬菜种植面积就达50多万亩,年产各类蔬菜36亿公斤,正是由于新野供应了大量质优价廉的蔬菜,周边城市的菜价才得以“免贵”。母校毗邻新野,食堂里的蔬菜大部分来自于新野,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免贵”的受益者。
新野之南,源远流长的白河水,不仅哺育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还造就了风景秀丽的自然风光。从白河大桥向西远眺,造物主真是神奇啊,随意抖落一些星星在河里,就变成了绿树成荫的岛屿,原本平淡无奇的河面便变得生动起来,白河岸边的田野里,那成片的紫甘蓝,应该还是当年的味道。而王氏铁匠铺里的打铁声,却经年累月的清脆悦耳。
这是十里八乡打铁技艺最后的守望者,那些千锤百炼之后的铜铁,在王铁匠的反复敲打下,变成了一件件散发出乡村气息的器皿,虽不如流水线上的产品精美,却满是传统的味道。如今,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传统手艺却逐渐陷入后继无人的窘境。
老人们都说,撑船、打铁、卖豆腐是人生三苦,一般的人都不愿去做,我虽没做过这些行当,却对打铁有着特殊的情感。四爷爷曾经也是一名铁匠,从部队退伍回来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在他的铁匠铺里,专心致志地制造着各种铁器,亦如卡尔马克思笔下的上校,认认真真地做着他的小金鱼。印象中的四爷爷不苟言笑,难得见上一面,我也总是怯生生的不敢亲近,和四爷爷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可在我上学、从军这些最为困难和迷茫的时候,总能得到他的指点和相助,成为我生命过往中最温情的回忆。如今斯人已逝,思念长存,童年的岁月里,永远响着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那挥汗如雨的身影……
经过数小时不懈的努力,下午一点多钟,我终于踏入了此行的最后一座城市——襄阳,此刻的襄北大地,四野里一片金黄,那是丰收的颜色。同样是待收,江南的麦子是绝没有麦浪的,那些土地早就被粉墙黛瓦、小桥流水分割得条块分明,而广袤无垠襄北,却很难看得清土地的分界线。火辣辣的日头下,一阵热情的风吹过来,金灿灿的麦穗在彼起此伏中碰撞在一起,一望无际的田野上,顷刻便形成了翻滚的麦浪。“沙沙沙”,麦浪在风中低呤浅唱,这丰收的声音令人陶醉,我索性下了车,仔细地聆听起麦子们的欢歌,陶醉在这欢歌里的不仅有我这样的旅人,还有麦浪尽头那不大不小的镇子。
说不大,因为它不过是全国四万多个小镇之一。说不小,是因为它是古代驿站中为数不多的“驿巡一署”的大驿站,这里“因邮而立,因驿而兴”。古驿,顾名思义,就是古代的驿站,是古代供传递军事情报的官员途中食宿、换马的场所,其重要作用自不必言。这里“近界楚豫远达京滇”,曾经是京都与大西南陆路交通的重要支撑,境内驿邮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在襄上学的三年,我从未探究过它辉煌的过往,记忆中的古驿,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和破烂不堪的房屋。如今的古驿,街道干净,屋舍俨然,没有一丝当年的影子,那个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小镇,已然陌生。
在越过最后一道上坡的时候,我特意选择下车推行。七天来,前行的车轮不知征服过多少道坡,唯独这一处,我得用双脚去重新丈量,因为前方,就是梦升起的地方。
越过这道坡,就是母校了。站在坡上抬眼望去,前方的学校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原本横贯学校的开放式道路,已经成为校园的一部分,在校东侧入口处,两位年轻的哨兵拦住了我的去路。“同志您好,请问您找谁?”熟悉的问候方式,熟悉的橄榄绿,稚嫩而又陌生的脸庞。“小兄弟,你们好!我是03年从这里毕业的学员,我想到学校里看一看!”尽管老同学龚泽运已提前帮我联系了在校任职的表弟玉涛,我还是想和眼前的哨兵套套近乎。
听说学长是从无锡骑行来母校的,学弟们的脸上掩饰不住惊讶,他们热情地给我介绍起学校的变化。但是热情归热情,原则是必须要讲的,在玉涛打来电话核实了我的身份过后,他们才客气地请我进入校园。
母校的前身是总后的五七干校,后来更名为军事经济学院襄樊分院,十九年前的夏天,在列车上颠簸了二十三个小时过后,来自五湖四海的同学们,被那辆军绿色的大巴接到了这里,开启了三年的军校生活。这里原本是一排排低矮的红瓦房,如今却茫然无存,除了那坐落在树丛中的变电站,北院的所有建筑都已不复当年的模样。
沿着北院大门旧址一直向里走,道路的尽头就是我们队部的旧址,我站在回忆与现实交汇点,遥想当年那些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日子。
那年那月,
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们,
在这里同甘共苦几春秋,
我们一起上课,一起打靶,同吃一锅饭,同住一间屋。
我们躺在满是野菊花的河畔,任由那彩蝶纷飞;
我们坐在树下读着拗口的英语,小心翼翼地捧起跌落的雏鸟;
我们弹起那不太动听的吉他,唱着沙哑的歌;
我们围坐在屋前,声撕力竭地喊着自己的皮鞋最亮,
我们听着电台里英子迷人的声音,猜想着她的模样。
上课了,
我们都目不转睛着盯着那漂亮的女教员,
其实,满脑子都在想,
下一秒,
她会不会提问我?
下课了,
我们相约一起去校园外来场越野,
其实,满脑子都在想,
这一次,
不知道能不能多抓几只龙虾。
操练了,
我们武装整齐地踢着正步,
其实,满脑子都在想,
我的天,
什么时候才能开饭!
我们一起学海泛舟,
我们一起摸爬滚打,
我们一起纵酒放歌,
我们同论江山美人,
我们的年华不走样,
我们的青春不散场。
昔日的未来已来,初执手还是青春少年,
今朝的过去已去,再回首已是不惑之身。
正所谓,相见不如怀念。现如今,承载着回忆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唯有后方靶场上不时传来的枪声,依稀还在诉说着峥嵘的岁月。玉涛来找我的时候,我依然触目伤怀难以自抑,记忆中的队部,连尺椽片瓦也没留下,到处都长满了青青的草,不知草丛中可否还有我们散落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