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恰如翻转的沙漏,夜晚的尽头便是清晨。在第一缕阳光照进桠溪之前,这座沉睡的小镇已经在斑鸠“咕噜咕噜”的欢歌中苏醒了,路上的车轮声渐渐变得密集起来。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拉开帐篷的门,斜对面的公交站台前已经有不少候车的人,不知那些薄薄的衣衫是否可以抵挡秋晨的凉意。
我伸手去取昨夜放在帐篷外侧的鞋子,不曾想竟然惊扰了那位寄居客,它匆匆地从我的鞋子里逃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摔在了前方的空地上,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便钻到那湿漉漉的草里去了。我似乎没有理由埋怨它的不告而别,或许这样的逃之夭夭,便是蟋蟀的告别方式,只是我不懂而已。
重整行装过后,推车来到对面的小饭店,来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浑身上下便又元气满满。
“你不就是昨晚来吃饭的那个人吗?”老板停下手中的活,有点疑惑地看着我,不待我的回答,他又说道:“难道你昨天就睡在露天底下的吗?”
“嗯,是的啊!”这样的一问一答我早已习以为常。
……
“牛!你真是牛!”他边说边竖起大拇指。
或许这样的故事足以成为他和食客之间的谈资,而故事的作者注定是不能在此久留的,因为只有不断前行,故事才会有长篇的连载。
穿行于晨间的桠溪,去品味慢城温润的时光,层林尽染的枫园红叶,繁华如梦,流年似水。百转千回的红尘秋思,迷醉了岁月,浓郁了缠绵。我只愿轻轻揭起秋的盖头,掬一捧秋风,拾一阶梧叶,就算见秋了!我不在意秋浅秋深,见秋,就够了。那些闲坐竹蓠的茶人,又有谁真的在意过秋去秋来?
桠溪之南,便是固城湖方向。固城湖方圆百里,碧波荡漾,水草丰茂,这里是螃蟹繁衍生息的最佳场所。早在民国初年,京城知名食蟹客施今墨就把固城湖出产的螃蟹誉为蟹中之冠。十年之前,固城湖螃蟹又被评为全国第一个水产类驰名商标。固城湖,是食客们朝胜的麦加,而我的麦加是九江,自然不会为螃蟹而踌躇不前。
日上三竿的时分,高淳这片土地递过来最后名片——瓷器。在距离苏皖交界处不过十来公里的地方,一处名为高淳陶瓷博物馆的场所令我眼前一亮,其实吸引我的并不是建筑本身,而是“国瓷小镇”的名头。如果不是偶遇,我根本不会相信高淳也有瓷器。我对瓷器不甚了了,总以为除了景德镇就天下无瓷了,而这座博物馆的出现恰恰刷新了我对瓷器的认识,我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当日博物馆不知何故竟大门紧锁,这倒更加激起我了解瓷器的兴趣。
原来,高淳的陶瓷历史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时代,薛城遗址的发现告诉世人,早在5000多年前,高淳当地的先民们就掌握了制陶技术,并逐渐成为新石器时代陶器文化绚丽篇章的一部分,而随着岁月的变迁,高淳的陶瓷逐渐湮没于历史的荒冢里,直至上世纪50年代末才又燃起那璀璨的窑火。2014年,高淳定制的“盛世如意国韵黄”国宴瓷器惊艳亮相APEC会议,高淳陶瓷才重新为世人所关注。
那静逸清远的桠溪,那风景秀丽的固城湖,那典雅脱俗的瓷器,都随着脚下的车轮渐行渐远,而这些小美好,是最适合在无聊的时光里回忆的,犹如动物的反刍一般,一番勿忘的进食过后,只有一有闲暇,便会拿出胃里的那些“存货”来细细咀嚼。无聊而又漫长的芜太公路上,骑行中邂逅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直至进入马鞍山境内,便又升腾起新的期待。
这里是马鞍山当涂县,当涂地处苏皖交界,境内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历代文人墨客向来毫不掩饰对她的偏爱。自秦以来,先后有600多位诗人在此留下1000多首脍炙人口的诗篇。南朝著名诗人谢朓曾筑宅青山,遨游吟咏,并把当涂称为“山水都”。北宋词人李之仪,在此写下了“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千古绝唱。朗朗上口的蒙学经典《千字文》正是出自南朝当涂才子周兴嗣之手。
而说起当涂,还有一位不能绕开的文化名人——诗仙李白。诗仙一生极其仰慕谢脁,也如谢朓一般对当涂山水情有独钟,曾先后七次游历于此,或泛舟姑孰溪,或登临牛渚矶,或放歌天门山,或访谢公遗迹,恣意纵情于当涂山水,写下了望天门山、夜泊牛渚怀古等56首诗文。垂暮之年,穷困潦倒的李白,投奔其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不久病逝于当涂,初葬于龙山东麓,55年后,生前好友范作之子范传正将李白墓迁葬于青山脚下,终了其“宅近青山同谢脁,门垂碧柳似陶潜”的“终焉之志”,可谓是青山有幸埋诗骨,采石无言唤醉魂。
人生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骑行于青山绿水之间,山村的老屋已升起袅袅的炊烟,窗棂上那些黄澄澄的柿子,早已招架不住秋阳的攻势,散发出成熟的韵味。或许是骑行服的色彩太过接近于门前这些盛开的红军花,屋里坐着的老阿婆,竟浑然不觉门外有位不速之客,正专心致志地织补着她的米箩,而树丛里的那群母鸡似乎对我怀有戒心,刚才还在肆无忌惮地觅食着,此刻竟然都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地,仿佛下一秒就会四散逃窜。我不忍心去惊扰它们,小心翼翼地推起车离开了。
正午时分,我已骑行至黄池渡口,左顾右盼却不见有船来,心头猛地一沉,赶紧掉头去附近的人家打听,原来早在两年前这里就停航了。幸运的是,另一处渡口并不需要绕行很远,大约骑行了两三公里,果然看到了当地人所说的渡口,摆渡的船家似乎明白我赶路心切,即便只有一位客人,他也立刻开动了船,而渡费却只收了2元。
爬过河堤过后,通往远方的只有一条不足半米的小路,四望之下皆是纵横交错的水网,青青的芦苇荡里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连鸟儿的叫声都有些诡异,那水面上泛起的波光,似乎是从暗黑世界里出走的幽灵,一不小心就唤醒了沉睡的水怪,发出愤怒的低吼,原本惠风和畅的田野仿佛顷刻间变得面目狰狞起来,灵魂里那头最胆小的神兽早就被吓得四散逃窜,在我的胸腔里拼命找寻着逃跑的出口,直至骑行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它才渐渐恢复了安静。
国庆长假,注定是熊孩子肆意妄为的日子,芜江北侧的长堤上,那数公里长的黑色灰烬便是明证,白居易的那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让多少人失去了纵火的原罪感,心安理得地破坏着生态,如果诗人泉下有知,想必再也不想吟出如此富于生命力的诗来。
下午两点左右,穿越芜湖清水区往铜陵方向前进,31.5度的气温表明,太阳并没有那么容易就死在秋天里。迎着阳光的方向,我看到了手臂上白色的盐粒,轻轻一搓便如同细沙般滑落,那是汗水结晶后的模样。而汗水从来是不会白流的,不知不觉中,竟然转入了位于繁昌县峨桥镇的“江南第一茶市”,“买不到的茶叶到峨桥来买,卖不掉的茶叶到峨桥来卖”,一句口口相传的俗语,尽显峨桥茶市的自信与豪气。熙熙攘攘的人流,皆为茶而来,又因茶结缘。我自然无暇去细品香茗,而在骑行中揽一缕秋风入怀也是极佳的。
才别芜湖瑶草,又醉铜陵丹桂。进入铜陵境内,迎风送来阵阵桂花的香气,这种香气有别于一路所闻的暗香,这是沁人心脾的浓烈,而这份浓烈又恰到好处,如东家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对于行者来说,这样的醉,只不过是陶醉。这有别于沉醉,沉醉可以不知归路,而陶醉只是为再次前行积蓄力量。
然而,无论我骑行到哪里,似乎总也走不出大山的怀抱。无论我骑行到何时,似乎总也追不上太阳的步伐。时间就在追寻太阳的脚步里悄悄溜走,从日暮西山到华灯初上,仿佛只是一瞬。老天似乎格外眷顾晚风中的行者,必欲恩赐一处极佳的营地。自带公厕的同心村文化广场就成了宿营的不二之选,耀眼的灯光把这里照得如同白昼,晚饭后,闲来无事的老少爷们陆续来到广场,共同观看热播大片《中国蓝盔》。
其实,电影只不过是人们走出家门的由头罢了,聚在一起拉拉家常才是乡亲乡情。我最喜欢咀嚼这样原汁原味的乡土文化,很快便加入了聊天的人群。我的骑行见闻,他们的乡村轶事,在交替互动中叠加……
乡村秋夜的那达慕,久久不愿散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