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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chn001 执行加亮操作(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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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和这个国家几乎所有的同龄男人一样,不善于表达;我妈也和她这个年龄段的多数女人一样,勤劳,以及不善于表达。我生在重庆,男性比女性在家庭地位上矮半头,重庆男人都是「耙耳朵」,年轻的「耙耳朵」们对自家媳妇唯唯诺诺,像我爸这样年纪大的,外耙内韧,表面上总是「对对对,好好好」,其实心里颇有主意。我爸和我妈是相爱的,在我有限的记忆里,他们少有争执,即使有,也都热闹而短暂,隔天起床,一切照旧。发生在我读初三那年的一场争执算是大事 —— 准确地说,不算争执,因为我爸没还嘴,也没好意思再「对对对,好好好」—— 从那以后,我妈停止了对所有家庭成员的早餐供应。小面是重庆的平民美食之一,同时也是重庆人早餐的首选。常见的小面有素小面、杂酱面、豌杂面、牛肉面等。©Lady & Pups.那天早上出门前,我妈和往常一样为我爸煮好面,我爸拒绝,说是上班来不及,其实那段时间他总是不在家吃,倒也不是件新鲜事。过了半小时,我爸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妈听完当场变脸。我问:「啷个了?」她说:「你爸刚说完他上班搞不赢(来不及),结果扭头就下楼吃了碗面,钱包落到面馆头了,喊我去帮忙取一哈!」此后的结果不难想象,一方面,我妈感觉自己的厨艺水平受到侮辱;另一方面,她觉得自己对家人的良苦用心受到了践踏 —— 总之,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做早饭。而我爸,在当晚的短暂沉默之后反倒如释重负,此后的清晨,他便无所顾忌地下楼吃面。豌杂面,「豌」是豌豆,「杂」是杂酱(肉臊子),「面」是碱面,到底要多少汤,则是个因人而异的问题。©Lady & Pups.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我后来也问过我爸:「你当时啷个想的?」他猛嘬一口玉溪,鼻子里泛起浓烟滚滚,想了想,对我说:「走,整一碗。」「二两豌杂干溜,加蛋少青。」我爸用短短 10 个字向面馆老板提出 5 项需求:豌杂是用豌豆和杂酱做成的浇头;干溜是指不要汤,在北方叫捞面;加蛋默认加的是煎蛋;少青就是少要青菜,至于最开头的二两,是将具体的需求量化 —— 这套逻辑能走通重庆九区十二县。收到面馆大叔肯定的答复之后,他才安心落座,然后问我:「你觉得一碗好吃的小面啥子最重要?」这是个颇有禅意的问题,要想脱口而出并不难,当然是佐料,但我心知肚明,我爸是想让我把标准说得再细化一些,这样才能跟我有盘道的余地。「喏,你看哈,小面的佐料有十几种,能被称作灵魂的还是辣椒油。辣椒油在做出来以后香气衰减飞快,所以有的小面馆每天都会做新的辣椒油,有的面馆是两三天做一次,一次的量不多。」他本就没打算等我回答,向桌上的辣椒罐努努嘴,兀自说道。在重庆,油辣子是家家户户必备的调料,无论拌凉菜、调蘸碟,或者做小面,都会用到它。制作辣椒油用的辣椒每家每户都不一样,种类常见的有十几种,有的店用其中一种,有的店需要用到好几种,就和制作香槟或者咖啡豆一个道理 —— 有时候讲究单品,有时候也需要拼配。面馆的老板叫老赵,根据他自己对辣椒油复杂度的标准,通常用三种辣椒混合:七星椒、二荆条和子弹头。要再问两句比例方面的问题,他就不开腔了,偶尔也会说:「哎呀,比例这个东西每天都不一样,也要分个天气热不热、燥不燥。」我知道他只是不愿意讲而已,我爸每天魂牵梦萦好的也就是这一口,能让别人偷学了去?七星椒和子弹头都很辣,也都有各自的香味,不过这香味的浓郁程度和二荆条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二荆条就是川菜里面的纸老虎,就算取来满满一盆放锅里炒,出来的菜最后也不会有多辣,香可是真的香。那天的面就很香,吃得我们爷俩酣畅淋漓。基于我对小面浅薄的见识,甚至敢大胆放言:「重庆最好的面馆就在家楼下。」我爸听到我这番言论,心里自然高兴,俘获了「面搭子」是小事,重点是抱着「团伙作案连惩戒也能得到平分」的妄想,他放下了对那天早上的最后一丝愧疚。我和我爸常常下楼一起吃面,老赵也慢慢被我喊成了「赵叔」。在制作油辣子时,要把辣椒在铁锅中用小火炕香,这个步骤一是能释放辣椒的香气,二是能挥发掉干辣椒剩余的水分,更便于后续捣碎。©新浪网有天晚归,路过面馆时店里已经没有客人,看见老赵在炒料,我就进去跟他聊天,他倒也不避讳,这些辣椒都已经被炕干磨成了粉,形态上来看无从辨认。粉不细,和白芝麻粒儿大小差不多,老赵说就得这样,磨太细了做出来浑。另外,煎辣椒面的时候油温必须恰到好处,温度不够不能将香气完全逼出,温度太高就会发苦,一些有经验的师傅往往先用一些冷的熟菜籽油把辣椒面澥开,然后再加入热油,这样能让辣椒受热均匀,但老赵看不上,他说:「好不容易炕干的辣椒用油搞得湿嗒嗒的,啷个会香?」就像攀岩不系安全绳,这在我看来是一种炫技,却是老赵的习惯。他叼着一根红双喜,从后厨拎出半桶滚油放在擦得锃亮的瓷砖地上,从斜着的半张嘴里挤出悠悠的声音:「子弹头和七星椒要先下,辣味儿能出来。」于是,真把左手边的两盆辣椒面往桶里倒。随后他用一根长木棍伸进桶里搅动起来,黄色的菜籽油瞬间变成血色,辣味溢出,呛得我打了俩喷嚏。老赵搅了两分钟,烟燃到黄色的滤嘴儿,他撇了烟头,又往油里倒入右手边一盆辣椒面,然后搅动得更迅速了。搅了好一阵,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撂了后半句:「二荆条一不注意就糊,要后倒,整好了还有点儿烟火香气。」芥菜经腌渍、封坛发酵后得到芽菜。©去旅行V老赵把铁桶放在地上抽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拿了一个盖子掩上,留一条缝继续散热。老赵跟我聊得开心,就带我去后厨打一眼,猪油和芽菜都进了冰箱,他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我还去深圳操社会(闯荡),也有重庆人在那边开面馆儿,但是都不正宗,有一天在一家面馆次到次到(吃着吃着)抬头一看,突然发现菜单上写可以加芽菜,兴奋得遭不住。」我问:「广东的芽菜好吃不?」他说:「哎你听我讲嘛,后来端上来我才发现,妈卖批是豆芽,他们管那个叫芽菜。」说罢,他便自己哈哈笑起来,满是皱纹的脸被咧着的大嘴挤得更皱。在老赵的眼里,只有宜宾叙府产的芽菜才是真正的芽菜,无论是脆度还是香味都恰到好处。黄花园酱园内,几百只硕大的酱缸露天排列,在这些缸里,微生物的世界此消彼长、互相制约。通过 365 天以上的精细耕耘,酱醅成熟,便可进行压榨出油。©刘治宇老赵的酱油是黄花园酱油厂产的,地地道道的重庆自产酱油,醋就更远一些,是阆中的保宁醋,一级保宁,也是面馆桌上唯一能见着商标的东西,而花椒就再远一点,茂汶大红袍,很麻,麻到尾子有点儿泛苦。他说:「有人能分辨一级保宁醋和特级的区别,就有人恁个灵,但是特级太贵了,放到面头划不着(不划算)。」我问:「你把这些都给我讲了,不怕我开间面馆抢你生意?」他说:「其实这些你老汉儿(爸)也晓得,他精得个怪,第一次来,就把这些调料猜个八九不离十,唯独辣椒油不晓得啷个弄,我跟你老汉儿是朋友,后来我也给他说了配方,他还是每天来。」我很难想象他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告诉我爸,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爸没有告诉我妈他喜欢的佐料口味,而是冒着被我妈抓包的风险每天在楼下吃面。老赵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惑,对我说:「我之前在深圳那边开了个厂,风光的时候还是风光,后来厂头生意不景气,眼看到就要垮,这时候重庆家这边老母亲又病重,你老汉儿是当时我妈的主治医生,那时候每天我都和他打电话,长途,他晓得我的情况,喊我不要担心。」我很吃惊我爸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这事:「后来呢?」老赵说:「后来厂子垮求了,全赔光了,我回重庆的时候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赶到医院才发现我妈被照顾得红光满面。喏,我们就住这楼上,多亏你老汉儿,老人家现在身体都还硬朗。」他点了根烟,接着说:「我在想哈,有的时候在外头奔波劳累,钱没得了,家也没得了,这才是最难过的坎儿。现在我也老了,也板不动了,嘴还是刁,自己开了个面馆就将就到恁个过。你老汉儿诶,经常来店头坐,除了吃面也问哈我妈最近的情况。不常问,但是只要他来,我那一天都踏实。」「世界上有两种小面,一种是重庆小面,一种是开在外地的重庆小面,只有前一种是美食。好的食物有根,谁也搬不走。」—— 陈晓卿 ©刘波我本就喝了点酒,有些累了,告别老赵懵懵地回到家中,我爸还没睡。向他问起这事,他笑着告诉我,原来老赵说这故事还有删节。老赵他妈见我爸第一面就说他跟老赵长得一模一样,硬拉着我爸的手说缘分天注定,恰好当时给她分的病房其它病友都有人陪护,就她身边没人,我爸也没多想,真把老太太当自己亲妈一样照顾。我说:「关键是老赵和你长得不像啊,他比你帅多了!」「我还觉得我比较帅呢,不重要,反正看到老赵那一下才晓得遭骗了!」我爸笑起来走回房间,走到房门口扭头问我,「老赵的面还是好吃哈?」「这和面无关,面上的事啷个大得过心里的事嘛?」我想了想,又问:「后来你跟我妈解释过这事吗?」我爸愣住了,想说点儿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轻轻关上了房门。那一刻我有点压抑,多年之后想起,这种压抑或许就是重庆男人内心里的集体无意识。我爸是这样,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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