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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放逐在家中的读书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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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线假正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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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阎诚骏


  农历壬寅三月,新冠病毒肆虐,为防感染,绝大多数人把自己关闭在家中了,我也不例外。这是病毒对人类的“囚禁”,犹如被放逐在家中,无可奈何。只是不晓得几时能走出家门,不免有些郁闷。几天过去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也不断袭来。怎样才能平缓这失衡的心理,摆脱这不安的情绪呢?忽然想起鲁迅的诗句:“无聊才读书”。撇开鲁迅的针砭,就字面意思而言,则是唯有读书方能祛遣百无聊赖的心绪。也许还有数十年养成的习惯,于是想到了读书。


  可是,读什么?私人的藏书倒有不少,书柜里、书架上的书常常翻捡,早已不存新鲜感。心绪不宁地坐在书桌前,腿脚碰触到桌子下堆放着尘封了多年的旧书,于是拉出久违了的一捆,解绳扎,一本一本翻起来。蓦然间,手臂不由地一颤,“鼠疫”两个字清晰地映入眼帘。喔!这不是加缪的小说吗!仿佛灵犀一通,顿时想起书中描写的人物和场景,和我今天的遭际何其相似乃尔!


  很多年前就读过法国作家阿尔贝特·加缪的《鼠疫》,这部中篇小说描述了多个不同身份的普通人在封闭的城市里,与鼠疫带来的疾病、死亡作抗争的故事。每个人都无法逃脱,他们亲临了恐惧和死亡,见证了种种悲欢离合。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医生里厄和外籍记者朗贝尔。


  如今再度与《鼠疫》相遇,有点惊愕,还有点若有所思。好像拿到一本从未读过的好书,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从上午读到深夜,两顿饭都是草草了事。其实,这次重读,速度并不快,有些章节甚至还回过头去再读。合拢书页后,里厄医生的形象变得鲜明而高大。鼠疫当前,他毅然“舍弃了我的所爱”(他的妻子在外地养病,他却无法陪伴。鼠疫结束时,他的妻子也因病情转危而去世。)这足以让人联想起疫情初起时,那些从全国各地奔赴武汉救死扶伤的白衣战士。里厄医生淡淡的话语也足以印证这种职业使命的崇高:“人类的得救,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太大了。我没有这么高的精神境界,我是对人的健康感兴趣,首先是人的健康。”


  朗贝尔是个外籍记者,当鼠疫来临,省长下令封城后,他被困在此地,沮丧而焦虑,想方设法逃离这座城市。本来,他要离开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人们不会在意。但是,当他竭尽一切努力,即将成功逃离时,他却突然改变主意,放弃了逃离,留下来参加了抗疫斗争。是什么使朗贝尔产生这种反常之举呢?加缪没有过多的阐述,更没有慷慨激昂的议论。也许只能用里厄医生对他说的话来解释:“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人们为它而舍弃自己的所爱的。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自己就像你一样(朗贝尔的未婚妻在家乡),也舍弃了我的所爱。”


  小说中还有两个着墨不多的人物,过去阅读时显然是漠视了。再读《鼠疫》,这两个人物让我刮目。一个是里厄医生的母亲,一个几乎让人忽略的普通老人。面对鼠疫,她平静得让人吃惊:“常常发生这类事情。”她没有恐惧,更没冷漠生活,像平常一样关心自己的儿子,关心朋友,关心病人,在琐碎中倾注自己的爱心。另一个是一位常年患哮喘病的古怪老头,他家没有钟表,“他估摸时间,尤其是与他惟一相关的用餐时间全凭那两只锅里的鹰嘴豆。他每天醒来时,一只锅里装满了豆子,然后他用专心而有规律的动作把豆子一个一个放进另一个锅子。他就这样通过一锅一锅的豆子找到了一天计时的标准。”他对鼠疫似乎视而不见,他也足不出户,坚持着每天数鹰嘴豆的习惯(其实,他对鼠疫并非充耳不闻,他以极冷静的态度观察着鼠疫和抗疫者们)直至鼠疫接近尾声时,他“仍在倒腾两个锅里的鹰嘴豆。”面对来访的里厄医生,他淡淡地说:“什么是鼠疫?也就不过是生活罢了,如此而已。”


  读完全书,夜深人静。“不过是生活罢了”这句话,总是萦绕在我脑中,让我咀嚼回味。我郁闷而无聊赖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


  次日早晨,又坐在书桌前,望着桌上躺了一夜的《鼠疫》,忽然想起加缪说的话:“独处只是一种短暂的自我放逐。”是的,把自己放逐在家中读书,是天赐的良机,是乘便的、尽情的放怀。于是缓缓拿起《鼠疫》,放到就近的书架上。无意间,看见《周作人早期散文选》,便顺手取出。周作人的散文始终步履沉着,总是悠闲自在,不惊不乍。最适合以释然的心情去读,翻了几篇后,目光停留于那篇《谈〈谈谈诗经〉》。早年读此文,多少带着一些职业的功利,读得认真而严肃。这次重读,也是字斟句酌的,却很放松,读完后,不禁会心地一笑,觉得好玩。所谓骂人而不带一个脏字,大概就是这般。


  周作人这篇文章写于1925年年末,满是对胡适的批驳和嘲讽,却看不出怒气。原来,当年胡适在武昌大学作了一次关于《诗经》的讲演,说“《葛覃》诗是描写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周嘲讽说:“我猜想这里胡先生是在讲笑话……这首诗至迟是孔仲尼先生在世时发生的,照年月计算,当在距今二千四百几十年前……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前的诗了。倘若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采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了。”字字句句显示出周式机锋,不露迹象却敏锐而犀利。


  胡适又说,《小星》一诗“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还“引《老残游记》里山东有窑子送铺盖上店为证”。周作人不屑地驳道:“我把《小星》二章读过好几遍,终于觉不出这是送铺盖上店,虽然也不能说这是一定描写什么的。有许多东西为我所不能完全明了的,只好阙疑。”接着又明确指出:“我想读诗也不定要篇篇咬实这是讲什么,譬如《古诗十九首》,我们读时何尝穿求,为何对《诗经》特别不肯放松,这岂不是还中着传统之毒么?”文章结尾处带着振振有词却不露痕迹的教训口气:“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者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最后一枪,简直就是掷在胡博士的要害处:“要大胆,要大胆,但是不可太大胆!”这显然是把矛头对准了胡适风行一时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理论。


  胡适,周作人这些旧时文人,童年时代就开始读《诗经》,但堂堂胡博士实在读得漫不经心,他的讲演不负责任,还是不求甚解?让人不免遗憾。其实,他考据的本领堪称一流,1921年就因发表《红楼梦考证》而称誉学界,不知怎么会对《诗经》随意武断的,难道忘却了“小心求证”的理论了吗!


  放下知堂老人的散文,我又取出书柜里的《诗经》,朱熹的《诗集传》。杜甫诗云:“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改诗中的“酒”为“书”,互文的修辞不变,就是“宽心遣兴是书诗,遣兴宽心是诗书。”放逐在家中,足以宽心,足可遣兴。这样的氛围中读书,可以放纵而随意地读,没有目的,纯为怡情。不但可以解闷,甚至可能带来新的启迪。于是我又翻开《诗经》,“采薇”篇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再入眼帘,美不胜收的沧桑感中带着读书的惬意。


  寒冷的冬天已来临,雨雪霏霏的日子近在眼前。杨柳依依的光景也不会远了。其实,人的生命始终在杨柳和雨雪的交替中前行。生命不断地诞生,不断地逝去。这就是生活。“不过是生活罢了。”平淡,但深刻。短暂的放逐不但让我原来不安的情绪得以放松,竟能给人带来幡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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