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面向一个湖,叫“翠湖”,背靠一座山,叫“圆通山”。隔窗望去,湖面波光潋滟,环湖绿树成荫。按理,这绿树应该连绵开去,然后是田畴、村舍、河流……很久很久以前是这样的。有河把这湖与滇池连起来,可以想见当时的美景。那时,从自然环境上城乡差别还不是很大。现在不是了。河流已彻底消失,变成车水马龙的大街,若不知历史,再富有想像力的人都想像不出当年飘荡着小船的河床今天是飞驰着各种车辆的通衢大道。河哪里去了,改道了?填了?盖上水泥板成阴沟了?不知道。城市扩大了十几倍,当年与滇池相通的翠湖成了一个街心花园。一幢幢大楼巨人似的,摆出各种傲慢的姿态把它紧紧包围住了。这个城市住房之密,车辆之多,人口之挤,在全国出了名。
傍晚,远眺周边密如森林的楼群,高高低低,灯火点点,我会突发奇想:如果有一种魔力能把这些钢筋水泥的层层构架隐去,就只展现其中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一层一层的楼宇,一格一格的房间、宠物、人,在吃饭、在工作、在看电视、在读书、在做作业……楼楼相挤,层层相叠,像三明治、像夹心饼干,一层层往上堆,十层、几十层,都飘在空中,想像一下,这绝对是一幅超现实主义的巨幅油画,很吓人的!
这样的拥挤受不了,一有机会城里人自然要往乡下跑。有钱的开上车去乡村旷野打高尔夫,到别墅度假;中等收入的,去吃吃农家乐,买点平价果蔬;低收入的便只有坐公交,自带矿泉水和糕点到附近的郊野、古庙玩玩。总之,要离开那人压人、人挤人的城市到乡下透透气。双休日、节假日你会发现,平日街上如过江之鲫的人流车流突然少了,十字路口少见的畅通无阻——城里人下乡玩去了。
城里人下乡找清静,乡下人反倒想进城找乐子。以往,进县城,上省城,赴京城,对乡下人都是件难得的事,快乐的事。现在很平常。且看我说的翠湖,位于城市中心,进可唱歌跳舞,出可逛街购物,自然这个公园就成了乡下人进城的首选。若稍加注意,你会发现来翠湖游玩的,本地人除退休工人外,几乎都是来自郊县甚至边地的农民,一律着节日盛装,扶老携幼,像赶庙会。年轻人吹着笛子,怀抱月琴,弹着小三弦,或踏歌而行,或干脆围个小场子表演着各自民族的歌舞,吹拉弹唱,各玩各的,各种声音最终混成一锅粥,终于分不清谁是谁的了。来这儿玩的都是不计效果,只求尽兴。直到日落黄昏,方才各自散去。这些来自近郊或外地进城务工的农民,酒吧歌厅咖啡馆他们不会去玩,也不喜欢。那种门一关就各是各家,互不来往甚至楼道上见了面都不打招呼的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不习惯。到省城看罢高楼大厦彩灯车流,之后就到翠湖唱唱跳跳,图个农村式的热闹。这对那些已经解决了温饱的农民是很自然很愉快的事。以往在边地才看得到的“原生态”的傣族孔雀舞、景颇族的木脑纵歌、拉祜族的三跺脚、以及撒尼族的大三弦等等,在翠湖都能看得到。翠湖也因之成了个平民公园、民族乐园。达官贵人是不来的,名流巨贾是不来的,度周末,他们要到乡下去。
等到富人打完了高尔夫,中等收入的耍完了农家乐,低收入者游罢山水都要回城了。留下果皮纸屑易拉罐一幢空别墅下周末再来——也有让老爸老妈留守别墅的。我有老友即如此。常住女儿买的别墅,远离市区,突一日胃部大出血,120赶到,血压都已经量不到了。幸亏及时作了处理后赶回城中大医院救治,方保住了一条老命。此后老俩口非常小心,身体不适,看病开药还回城里住单位的福利房。住城里也自有它的方便之处,和乡下人不习惯长住城里一样,城里人未必喜欢常住乡下。最理想的是,城里有乡下的环境,乡下有城里的方便。这种理想环境一下子还办不到,这就使城里人要下乡找清静,而乡下人要进城找乐子。正如泰戈尔所谓“鸟儿愿为一朵云,云儿愿为一只鸟”。这种城里人下乡和乡下人进城恐怕不是一个城市而是改革开放以来全国各地共有的现象。不管对城里人或乡下人,这是生活方式的一种暂时变化,又是对另一种生存环境的永远向往。城里人现在追求的是不受污染的空气、水和绿色低碳环境。而乡下人则喜欢丰富的物质和多姿多彩的快乐。在不发达国家,城市和乡村的这种差别是难以逾越的,发展中国家正在互相交融,叫“农村城镇化”。发达国家则早已解决了这个问题,也许该叫做“消灭了城乡差别”,因之,在发达国家,这种乾坤大挪移的现象就很少见。
不管在任何地方,总有城市,总有乡村,或进城或下乡也是有的。差别在于:一窝蜂进城赶热闹,一窝蜂出城找悠闲的事在发达国家恐怕很少看到。盖因在发达国家,城市里照样可以找到鲜花盛开的草地,天鹅游弋的湖泊和兔鹿奔跳的森林。而在乡村,以绿篱为墙的家家农户也可举行生日party或乡村舞会,邮局、银行、超市、酒吧、医院、互联网到各种社会保险,城里有的,乡村都有。
从城里人不愿到贫困的乡村,乡下人进不起繁华的城市,到现在城里人下乡透气,乡下人进城找乐,再到城里也有乡下的清静和干净,乡下也有城里的方便与舒适,人民就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