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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侍候贾母时,叫做珍珠;后来侍候贾宝玉,名字才被改为“袭人”。贾政听到这个名字,问,“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个丫头姓花,便随口起了这个。’……贾政道:‘究竟也无碍,又何用改。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贾宝玉改了一个丫鬟的名字,如何就见得“不务正”,气得贾政骂他“作孽的畜生”呢?(一)贾宝玉耍花招“袭人”这个名字,有什么出处呢?贾宝玉自己解释说,“曾记古人有一句诗云:‘花气袭人知昼暖’”。其实不准确。应该是“花气袭人知骤暖”,出自陆游《村居书喜》,全诗为: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这首诗描写乡村生活,充满田园意趣,满是怡然自足之乐。“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一联写景,说花香扑鼻,知道是天气忽然变暖了;雨过天晴,喜鹊喳喳,穿透树林,整个画面洋溢着大自然清新活泼的生命力。不管是这一句,还是整首诗,都没有丝毫香艳的地方,田园生活也是贾政所欣赏的境界,他为什么说是“浓词艳赋”呢?——因为贾宝玉此处耍了一个花招,袭人名字的真正出处并不是这首诗。(二)贾政打个哑谜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肚肠,贾政门清。儿子的小花招岂能瞒过老子去。“袭人”真正的出处是什么呢?——卢照邻《长安古意》。篇幅太长,共六十八句,这里不引。诗中先写长安宫室之壮美、权贵生活之奢靡,其间着力描写豪门所蓄之歌舞伎。那美貌的舞女,引起少年郎狂热的情感:“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而舞女也心有灵犀:“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可谓一唱一和,郎情妾意。接着以娼家为中心,写各色人物的夜生活。挟弹飞鹰的浪荡公子、暗算公吏的不法少年、仗剑行游的江湖侠客……白天各在一方,夜晚则殊途同归,“共宿娼家桃李蹊”,美酒、歌舞,“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无非纵情声色,彻夜狂欢。然后写另一种欲望——权力。文臣武将之间互相排斥,倾轧;得意者骄横一时,自谓富贵千载,却不知沧海桑田,须臾变化。前文的奢华热闹一扫而空,悲凉之气弥漫开来。诗末用穷愁著述的扬雄自比,与长安豪奢人物形成对照:“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他们狂欢他们的,而我宁愿独守书斋,有这一床书就够了。以清操反杀狂欢,以刻苦反杀奢靡,两句话掀翻前面六十四句。最后又以满山桂花飞扬,来烘托山居之寂寥,“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诗人的精神气度就全出来了:不遇于时的愤慨、洁身自好的志趣、甘守寂寞的情操。诗人选择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生活。“袭人”二字,就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里。这两句并没有什么,但全诗前面大部分篇幅,极力描写长安奢靡放纵的生活场景,词句富丽华赡、浓艳香美,难怪贾政反感,斥之为“浓词艳赋”。但是贾政并没有说破,只是骂一句,赶出去算了。他为什么不拆穿贾宝玉的谎言呢?因为没法说啊,说了岂不是承认自己也同样“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功夫”吗,好尴尬啊。贾政是不是这样呢?还真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曾经是。书中说,贾政“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所谓“诗酒放诞”,正是才子的路数,无非嘲风弄月,风流自赏,所好大抵不离“浓词艳赋”。儿子此时喜欢的那些,都是他玩剩下来的,他能不熟悉吗,他好意思说破吗。贾政不能不打自招,所以识破归识破,却并不说破,只和儿子打了这么个哑谜。这个哑谜王夫人听不懂,但贾宝玉听得懂,所以一个字也不敢分辨,乖乖退出去。(三)父子间的哑谜里隐藏着世上一出无奈的大戏贾政也曾“诗酒放诞”——谁都是那么过来的,贾母就骂过他,还记得你老子怎么打你的?其实,昨日之贾政,就是今日之贾宝玉;而成人之后,贾政日益变得端正严肃,就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过往,反对儿子去搞“诗酒放诞”,希望他用心举业,有所成就。不仅“浓词艳赋”,所有会使儿子分心的“杂书”,贾政都希望一概屏蔽,曾叫小厮给族塾的先生带话:“去请学里太爷的安。就说我说了,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在贾政看来,只要学好考试课程就行了,不考的统统不要理。这个态度,这个调调,和今天的很多家长何其相似乃尔!贾政也从那个年龄过来,也经历过体验过,为什么不能理解儿子呢?自己也喜欢过的东西,凭什么不准儿子喜欢呢?因为他成年了,挨过生活的打了,现实、责任、环境已经教会他怎么才能在社会上立足;他知道了什么路走得通,什么路走不通,自然不愿意看到儿子重复自己走过的弯路,而希望他比自己有出息,不要浪费青春年华,能够早点懂事,发愤成才。看上去刻板、严厉到不通情理,其实还不是因为爱吗。天下做老子的,谁又不是这样呢?可是这一番苦心大抵是无效的。古人说,无怨仇不成父子。老子所求,与儿子所想,永远方凿圆枘,不能相合,声嘶力竭也没有用,暴跳如雷也没有用,伤心垂泪也没有用。这是世上最无可奈何、最叫人哭笑不得的一出大戏,古往今来,概莫能外。可能还会一代一代,永远上演下去。当贾宝玉日后,如果有可能,面对自己青春期的孩子,不知他是否会发觉眼前的一幕一幕是何等眼熟,只不过,自己站到了这个相同情境的另外一头。因为不能理解就是不能理解,指望十几岁的阅历能理解几十岁的心思,不是搞笑嘛。他还托庇于家庭温柔羽翼之下,还没挨过生活的打,怎么能体会得到呢?先知先觉,那还都成了圣人。人生原有一截弯路必须要走,原有一段时光就是用来浪费的,这个省略不得。青春年少时,多多少少,总会有点“作”,或者吃穿用度,或者言行举止,或者人际交往,总有某些方面会存在令老子娘烦恼甚至抓狂的东西。但是这个“作”是人生必不可缺的,缺失了,心灵成长不健全。变态心理学的很多案例表明:成年后的某些严重心理疾病,往往有一个共同背景,就是在青春期阶段因为家教过于严格或者环境过于严酷,以致过于“懂事”,毫无叛逆。你看,该“作”的时候没有“作”,这个缺失日后一旦反噬,可能是毁灭性的。我的想法是,对于青春期孩子,做父母的,切不可强求,要容忍,最好学会欣赏孩子的“作”——最起码说明孩子没什么毛病,很正常嘛。不要太过明察秋毫,有时候就要装聋作哑,你看贾政都知道装一装,糊弄过去,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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